刘正成;拜读鹤亭李敦兴先生书作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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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含刚柔   哲理诗心
                                            
                                         ---拜读鹤亭李敦兴先生书作有感

                                                    刘正成


    与鹤亭先生相识已经有十几年了，其时正当中韩建交前后，他和草丁权昌伦先生、丘堂吕元九先生等随其师如初金膺显先生多次来中国访问。而和其深交是从十年前即1997年始，那时我应邀赴韩国全州参加第一届“韩国全北国际书艺大展”，开幕活动结束后由叶欣先生陪同我去了光州，做客鹤亭书艺院。从那时起，几乎每去韩国访问，叶欣先生均为我安排了光州之行与鹤亭先生一聚，或悠游湖南风物，或畅谈书法古今。于是，我们由相识逐渐以成深交。直到近年来一起筹备成立国际书法家协会，鹤亭先生已成了我的韩国密友了！但是，由于语言隔陔，我们的思想之交仍然难以真正深入和密切。所幸，我们尚有一种共同语言—书法艺术，让我们实现了真正的情感与心灵的感动和交融。

    什么样的艺术是最有生命力且最为动人的？古往今来的艺术历史告诉我们，只有表现了人的心灵，而这个心灵又与生活的价值一样崇高，才是最有生命力且最为动人的艺术。我第一次去光州，鹤亭先生就给我安排了两个“旅游”项目，让我获得一种心灵的触动与感佩之后，让我初识了这位异国书友的艺术旨趣。

    鹤亭书艺院就座落在光州市中心全罗南道道厅前的5.18民主广场边沿的高楼上。见面伊始，鹤亭先生指着窗外给我讲起了他在这窗口亲眼目睹当年的“光州事件”。1980年4月中旬，韩国爆发了工人及学生示威浪潮，要求军人政府还政于民，光州也有3万名学生与市民示威。5月17日，全斗焕宣布《紧急戒严令》，进一步扩大戒严范围至全国，并拘捕了金大中、金泳三等民主运动领袖和学生。 1980年5月18日凌晨，全斗焕调数万军队组成戒严军分6路包围了韩国光州市，军队向人群开火，就在这个广场爆发了震惊世界的光州惨案。数以百计的学生和市民被杀害，全斗焕血腥镇压了30万光州学生、市民参与的民主运动，并以“光州事件的幕后操纵者”的罪名判处金大中死刑。鹤亭先生说，他的几个书艺院的学生也差点遭到杀害，直到1988年汉诚奥运会前，百万人走上汉城街头要求改宪，“光州事件”才平反。1993年第一位非军人总统金泳三上台，正式为“518”运动正名，为死难者家属支付赔偿金，对镇压“518”事件的元凶两位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以内乱罪课以重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韩国今天的民主与繁荣是从光州的“518”起步的。在讲述这些过往故事时，这位文质彬彬面容清瘦峻朗的书法家的脸上漾起一种兴奋的红光。他没有说过他是否上过街头与全斗焕的军队对抗过，但他有光州这个“民主之乡”的市民的强烈的荣誉感洋溢于形色之间。但真正让我感受到他强烈的情感力量的，还是他在“518烈士陵园”大门上用韩文所书写的“民主之门”四个大字给我的震撼。在韩国街头，那些有无数圆圈的韩文美术字招牌令我头晕目眩：中国书法字形万千，唯独没有圆圈之形易趋雷同。第二天一早，鹤亭先生陪同我去了光州市郊的518烈士陵园，这大约是光州的第一号旅游胜地。我们在无等山山麓前下车，走过宽阔的广场，便迎面看见大门上那个十分耀眼的门匾：深深镌刻的“民主之门”这四个大字。虽然是韩文，但很像四川乐山东汉崖墓石壁上的隶书，俊逸而宽博，潇洒而充满力量。叶欣先生告诉我这是鹤亭先生的手笔，我才惊叹韩国书法家将汉碑书法运用于韩文书写的“绝活”。当然，这不仅仅是一种无生命的建筑装饰或吸引眼球商店招牌。在鹤亭先生向我一一指点陵园的有名与无名烈士墓时所流露出的崇敬，在讲解那座用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一枚鸡蛋的巨大的主题雕塑的寓意时所流露出的政治与历史的激情：书法岂是无情物呵！离开陵园时，我又忍不住多次回头来看这四个大字：书法家的字也能呐喊，也能与生生不息的历史镕铸一体！今天，我们在展览厅欣赏书法作品时，至多是转瞬即逝的光色之娱，岂能生出这种历久弥新弥深的审美之境。鹤亭先生在光州的名胜之地随处都有手笔之迹，但十年过去大多记忆模糊了，但这四字深深地拓印在我的心上。

    不过，记忆犹新的还有一个鹤亭先生手书的白羊寺寺匾。 白羊寺是韩国曹溪宗五大丛林之一，公元632年百济武王时创建，为韩国八大奇景之一。记得是2001年全北国际双年展之时，金炳基先生要安排我们走访一个佛教禅林，便确定了去介于全州和光州之间的白羊寺。这个寺庙的住持方丈茶亭和尚恰恰是鹤亭先生的好友，鹤亭先生便引荐我们做客茶亭方丈室，饮茶畅谈禅宗诸义，又在菩提树下大膳堂用了免费斋饭，可谓是意与境偕而身心双畅之旅，令我回国后当年筹备“陇上行”展览而抄写《心经》后的跋中犹记叙了此行经过。这寺中匾、联甚多，充盈门庭之间，蔚为古迹大观。其中有两个匾令我至今未忘：一个是无款而颇有板桥居士韵味的“如来一花祖宗六叶”小匾，另一个就是鹤亭先生手书的“古佛禅林白羊寺”大匾。我曾经在第二年又做客鹤亭书艺院时即兴以行楷书写一斗方赠鹤亭先生，特别提到了一年前对这个寺匾的记忆。书云：“某爱鹤亭书，最是光州古佛禅林白羊寺匾，精整之八方，再辅之以汉简笔意，情趣盎然而有古意！” 后来，我又曾与鹤亭先生结伴再游白羊寺访问茶亭方丈，然颇有禅宗哲学思辩力的茶亭方丈已杖锡他去。我与鹤亭先生便悠游于古菩提树下，我们相向饮茶默然晤对久之，我欣赏着鹤亭先生如野鹤闲云般的心境与气质以及他的静默与敦厚。我当面称赞他那个寺匾写得好，他却十分谦虚地要求我回鹤亭书艺院再当面演示一下我的狂草书法供其观摩。不过，让我更为深切了解到他这种旷放达观的艺术心灵之秘时，便是拜读他后来赠送给我的那本《鹤亭李敦兴 — 法古创新 独造世界》的作品集。

    鹤亭先生送过我好几册各个时期的书法作品集，而这本2003年底编辑、2004年送给我的前述这本作品集的特殊之处，即在于每一件作品均附上了他的创作手记。鹤亭先生素来是做实事而少空谈之人，他好饮酒，只有饮酒之后才有一些诙谐幽默的小把戏而显现其才情与机智。然而，这些一页一页侃侃而谈的引征与旁注文字，顿使我对这位吉人寡言的老友刮目而相看。

    作品集开篇这件《哑者得梦》行草斗方似乎就为他的少言性格做了深遂的解答：

         若以色见我
         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见如来

他是说，不从外貌声色取人，才能体晤到他的智慧。相邻的一幅狂草横披《叹世浮誉》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语云：
  
         也吾胸中有一句
         为君题咏最难形
         吾师若问什么语
         向道风摇殿角铃

    这自然又是鹤亭先生引枕肱禅师的诗而道自家心中的禅机之锋。这件草书亦有其隶书的风流倜傥的气概，而益增其豪迈恢弘的气度。鹤亭先生在韩国书坛势力深厚，但从来低调而不与人争名位。他为了鼓励后进，很早就把国书联湖南支部的大位传给了弟子，只以鹤亭书艺院院长的教职名世。正是他的这种“不争”之德征服了韩国书坛的纷纭同人，自新世记几年来反而重任累身。他先是做了大韩民国美术大展审查委员长并秉以公心而深孚众望，继而又做了大韩民国美术家协会首席副理事长这一书坛的最高职务。一年前，中国驻韩国大使馆文化参赞兼中国文化中心主任朱英杰先生与其商谈由他出任国际书法家协会主席一职时，他仍然十分谦虚地一再推让。既受重托又不辞风险而果断任职，担当起协调团结各派首领的重任，最先建立起了团结统一的韩国本部，为国际书协的创建立下了历史性功劳。在商量国际书协最高领导职务的时候，他以东道主的身分立主让中国做首任首席主席，足见其在国际事务中的谦让与虚怀，受到各国书家的赞赏。他的这些品行心性与其浪漫的艺术情怀又是如此相融相生于他的书法艺术之中。这本集子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四条屏即是其代表作：这八个草书大字挥洒于巨幅宣纸上，真正做到了他自家标榜的“方圆相生”和“内含刚柔”的艺术旨趣，让艺术与人生如此完美相携地得到体现。

    鹤亭先生每以行草享誉韩国书坛，如集中《花色水声》对联、《无心歌》手卷均颇有米南宫妖娆多姿的笔意，《王敞诗榜书八条屏》又多颜鲁公的腾挪与厚重，均是其难得的佳作。敝人又对其并不多作的行楷书取法魏晋格调而情有独钟。集中行楷书《心经》手卷颇有弘一法师对魏碑朴拙处取法的高格，又得钟繇体式，厚重而不失灵动。而他以对联幅式所书的郑知常七言诗句，又别取《张猛龙碑》的隽丽与劲健，再融入赵之谦的奇崛方峻，引人叹赏。尤其是以魏碑方笔所书的小楷《陋室铭》，又兼得二王的遒媚之韵，堪为其代表之作。

    鹤亭先生与我同龄，已过耳顺之年。然十数年间，年年都要不辞劳顿率领韩国书家到中国各个省市办展访问，同时年年也要邀请中国各地书家赴光州回访办展。我也曾与他结伴考察敦煌和河西走廊书法文物，亲身感受到他孜孜以求的学习热情。我在他的这本作品集读到了《行易知难》四字横披，他用韩文做了长长的题跋，我虽不识，但已深深感受到他对知识与理性的强烈追求精神。韩国光州是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金大中总统的故乡，据说热爱书法艺术的金大中总统在任时曾特列拨了不少钱来发展故乡的文化建设，因此光州不仅有“民主之乡”的美誉，同时也有“艺术之乡”的美誉，当然也包括传统的“美食之乡”的称号。鹤亭先生把政府用于文化艺术的钱很好地运用于中韩书法交流，既为韩国也为中国的书法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然而于他个人来说，他认为这是他不倦的求知之旅，愈老而弥坚。当今时代六十岁自不能称老，但有“人书俱老”之意耳。

    鹤亭先生虔诚尊师，他的老师金膺显先生在时，他从不出头做事，老师交给他的职事他也不敢辞。他在国内也很少办个人展，虽在中国来办展以十数记，从来没有办过个人展。他的一个老朋友正出任韩国驻青岛总领事，建议他今年到青岛办个展览，后来驻北京的韩国文化院院长知道后说：鹤亭先生是我们韩国书法界泰斗级人物，首次来中国办展应该先到北京来办，于是决定由韩国文化院和国际书法家协会共同主办这个展览。为这事，韩国驻中国大使馆文化参赞兼韩国文化院院长朴永大先生还专门拜会国际书协，与我们共商鹤亭先生书法展的各项办展细节。以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了韩国政府对文化、对艺术家的推崇与关怀，也让我们感受到了鹤亭先生在韩国的人望与影响。我作为一个老朋友，真切地为鹤亭先生而高兴，作为中韩文化艺术交流的使者，这个展览将为中国书法家提供一个很好的学习与交流的机会，我为此而期待着。鹤亭先生嘱我为他的这个展览作品写一篇文章，我很荣幸，便匆匆献上上述刍见，虽末能做到对鹤亭先生书艺全面而深入的探讨，庶几能为尚未热悉鹤亭先生的中国观众多一个参照而有益，我便庆幸不已了。

     鹤亭先生为人雍容大度而内含刚柔，为艺多求哲理而寓诗心与才情，我期望他在中国获得更多书友和爱戴者。我预祝鹤亭先生2007年先后在中国北京和青岛的个人展览圆满成功！

                                                                         2007年9月10日于梅竹梅花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