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原：当代书法的伪古典、伪贵族与伪平民化（甘肃书法论坛）

侯勇

当代书法的伪古典、伪贵族与伪平民化
——在甘肃书法论坛上的发言

朱中原

   上午刚刚举行了刘正成老师的甘肃书法展开幕式，我觉得这个展览是我们当代书法界的一个精神大餐。中共中央这几年发出了文艺界要“反三俗”的号召。我这个题目也是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我这里提出了当代书法的“三伪”：伪古典、伪贵族、伪平民，当然还有很多伪。“反三伪”也是“反三俗”的内容之一。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刘正成老师的展览就是对于中央“反三俗”精神的一个响应和号召，同时也是对于我们书法界出现的伪化和俗化现象的一种反拨和反思。我觉得这个展览在当代书法史上，应该说是一个坐标，他真正做到了书法的原创性，而不光是对于甘肃古代文明和当代文明的艺术发掘，因为甘肃的文明不是甘肃的文明，而是华夏古文明，甚至还不是华夏的文明，而是要早于华夏文明。因为“华夏”这个概念是后来梁启超提出来的，是为了统一当时四分五裂的局面而提出来的，这个我不展开讲。我讲这个的意思是，我们要用一种全局性的思维来看待这些问题。
    刚才李逸峰先生讲了一个当代书法出现的“伪二王”现象。其实不光是“伪二王”，还包括学孙过庭、学米芾、学苏轼的，等等，这个统统可以称之为一种伪化现象。当代书法界对于古典主义的追求，已经成为一个总体的趋势。这种价值取向我认为有它的合理性，但是这种合理性在具体操作过程中又出现了一些偏差。我们对于古典的理解出现了浮浅化的趋势，把简单的复制和模仿等同于古典。刚才他也说了，我们《中国书法》杂志去年第一期做了一个关于当代“二王书风”的专题，这个专题就涉及到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这个也不再多讲。
    有意思的是，前一阵我去中央美院讲课，我看到一个90后的学生，写孙过庭写的非常好。应该说，他对于孙过庭的描摹，我觉得不亚于现在国展里面出现的那些获奖或入展高手。他那段时间天天写孙过庭，照着写，背着写，我就问他，你为什么写孙过庭？他说现在的国展都写二王，都写孙过庭，我说为什么呢？他说这样获奖、入展容易得多。当时我猛然反应过来，我说我们作为书法杂志的编辑，都还没有这么敏锐的思维，这些90后，甚至还有更年轻的，他们就已经捕捉到这个信息了。其实这是当代书法，确切一点说，是2000年以后的一个很独特的现象。这个现象就是一种对所谓的古典主义的追求。但是这种追求里存在着一些错误的价值判断。
    刚才有很多人也讲到了，我们对于古人的吸取，有一个怎么做的问题，这个问题讨论了很多年，我只说一点，就是书法走任何路子其实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但是学任何人，我们不能只停留在表层上，而是要内在的精神上。现在不光是书法界，整个社会都出现了很多的假冒伪劣产品，比如说伪国学、伪传统、伪中医等等，好像不谈这些，就不能显示我们的文化水平，就不能显示我们是文化人，就不能显示我们是文化的贵族。
    但是很多在提倡所谓的国学的、所谓的传统文化的人，可能他们对于什么是传统文化、什么是国学这个概念还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也有一批真正的有良知、有真正学识的专家已经指出来了。比如山西的林鹏先生，他也是书法家，当然也是国学家，我当时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他说当代谈国学的，甚至包括清华、人大的一些国学家都不能称为国学大师，甚至都很难说真正懂国学。
    当时林鹏先生看到一个提倡写自作诗的书家写的自作诗书法作品之后，他在旁边批了一句话：此公三十年来提倡自作诗，竟不知诗为何物。包括像刘正成老师这样的提倡书法家不能光是抄唐诗宋词的人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刘老师大量的东西自然不是抄唐诗宋词，但是他也抄唐诗宋词。但是关键在于怎么个抄法？不是说你一写自作诗你的作品价值就高了，也不是说你一抄唐诗宋词你的作品价值就低了。关键在于你的文化修养。你所抄写的诗词是否和你书法家个体的情境能够相融。以我的了解，刘正成老师写的自作诗其实是不多的，他是偶尔写，当然他的古文功力很好。包括他的老师李灏先生也是，不大喜欢写所谓的格律诗，甚至李灏的老师批评他说，你的思想很激进很敏锐，但是你的格律诗很蹩脚。其实李灏先生压根就没把所谓的格律诗放在眼里。这个时代，已经过了格律诗的时代了。如果说你写的格律诗韵律不对、文学品味上不去，你仍然还是伪律诗。
    这里面就涉及到对格律诗的认定问题，在我看来，当代中国有很多伪格律诗。现在写格律诗的好像都要用平水韵，而不用新韵，如果是用新韵，是要被用平水韵的笑话的。用平水韵当然没问题，但是我就要问一个问题了，你用平水韵写格律诗难道就一定是真的格律诗了吗？未必。平水韵依据的是过去的官话的音律标准。那么我们现在是用普通话来写诗，过去的人写诗是要用当时的官话吟出来的，而我们现在是用普通话来写诗，而你依据的又是过去的平水韵，这不就矛盾了吗？这是文与言的矛盾。所以，在这个概念上不必太过于纠结。不是说不能写格律诗，而关键在于，现在的格律诗，只能是作为一种文字游戏，自己玩玩是可以的，但在韵律上别太较真。而且，如果文学格调上不去，就仍然还是伪律诗。
    我觉得这个问题我们也要深刻地去反思，其实我们现在，包括书法在内的汉字文化和汉语言已经开始断裂了。我们现在对于文化的丢失太多太多，包括现在的很多概念，比如“传统”、“民族”、“国家”等，有很多都变异和断裂了。现在的普通话跟过去的普通话完全是不一样的，现在的普通话，已经没有多少文化内涵了。所以，以我们现在普通话为基础的文学创作，在基本的文学语言上就没有了太多的内涵。简化字和普通话是当代中国最为失败的两大运动。我们现在保留着过去古文化最多的语言反而是听不懂的粤语、吴语，甚至包括陕西关中、甘肃一代的方言，就保留了大量的古语在里面。比如陕西方言说，“我去接你一下”，他会说“我把你一接”。他把这个话，用我们的大白话稍微变了一下，“把”字突出了说话者的主体性，实际上是丰富了汉语言的文学和文化内涵。另外，现在汉语里还有大量的倒装句，也丰富了汉语言的文学内涵，那么倒装句式就是由丝绸之路开通后佛经翻译演变过来的，所以，翻译文学对于中国汉语言的改变是很大的。上次我去甘肃通渭考察，我就看到他们表演的一个民间舞蹈，三五个人围着一个火堆跳舞，跳的舞很简单，当时我就问他们这是什么？他们说这是载舞。我就突然意识到，他们讲载舞一定是跟当地流传下来的古语有关系。我当时就问，怎么叫载舞？他们就跟我解释说，他们从古到今一直就这么叫的。后来我就去了解了一下这个说法是怎么过来的？原来他们的语言是中国本土的语言和波斯语言融合的产物。这里面又涉及到什么呢？就是丝绸之路开通后，中亚文化、西方文化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至于简化字对于书法的艺术性的破坏搞书法的都有目共睹，为什么？因为简化字里没有文化内涵，看不出文化的内在传承。那么，这自然对书法艺术也是一种破坏。
    书法是代表中国文化核心的一种艺术，所以我们书法人都喜欢把自己认为是精神贵族。这种艺术确确实实代表了一种贵族的审美，至少我们是精神上的贵族。但是我又要说了，现在我们的书法从原来的贵族艺术，变成了一种有点不伦不类的艺术。你说它现在是一种贵族的艺术吗？肯定不是。不是贵族那肯定就是平民了？但是它也不是平民的艺术。
    实际上从社会学和历史学角度来讲，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贵族政治和贵族社会，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阶级社会。中国有贵族，但是中国的贵族最重要的是体现在上古的三皇五帝时代。那时候中国的政治是最为发达的，其实上古帝王像尧舜禹他们是没有太多的决策权的。反而能够主导政治的是推尧舜禹上台的那一批贵族。尧舜禹他们当时要办一件大事情，比如要治水、战争或干什么其它事情，他必须要向这些代表着贵族阶级势力的“四岳”去征询。你如果不征询他们的意见，那我就推翻你。所以，中国上古政治不是父传子、子传孙的这么一种世袭政治，而是带有着贵族特征的民主与专制相结合的政治。
    那么到了春秋时期，孔子这批代表平民阶级的平民知识分子的出现，打破了贵族政治的格局，这批平民知识分子的出现，也使得书法艺术出现了另外一种审美，这就是大量的竹简书法的诞生，因为简牍是一种很平民化的书写。中国古代北方大量产竹。梁启超当时就说，中国社会一个最大的特点是什么？贵族是中国专制政治很重要的一个体现，但是贵族政治又是对于中国专制集权的一种有力制约。所以他当时就说中国需要构建一个跟贵族政治相并立的平民社会，也就是中产阶级社会。
    这个中产阶级用在现在的书法界，我觉得是相当重要而迫切的。我们现在的书法界也好、美术界也好，我觉得恰恰形成了一个两极分化的现象。一部分人高高在上，极少的书法家占据了最顶端的大量的资源，而大量的人都在下面，那么恰恰缺少中间这么一个社会，所以我说当代中国书法的良性发展，健康发展，一定是建立在大量地代表着中产阶级审美的社会结构基础之上。
    中产阶级的审美代表了一种平民化的审美，中产阶级的审美并不就是偏向于中间状态的，而可能是代表着最高或代表着一种总体的审美趋势。平民不是最底层的民众，这是两个概念。从社会学角度来讲，从它的物质财富、社会身份来讲，它属于中产阶级，但是它的审美一定是非常高级的。所以我说当代中国书法需要这样的一种状态，当代中国书法需要有这种价值选择。这个就是精神的贵族化、价值的平民化、审美的世俗化。
    平民化和我们一般所说的贫穷的贫是两回事。其实古往今来许多伟大的艺术家、文人、学者，虽然他们在身份上有的是做官的，有的是文化人，但是他们在精神上面，既有贵族的精神，同时也是很平民化的。很典型的代表就是屈原、陶渊明、苏东坡这样的，他们既是真正的精神贵族，同时也是真正的平民。
    我们刚才还说到一个问题审美的世俗化，我们知道书法一定要避免低俗，但是这个俗怎么理解？低俗、庸俗、恶俗和世俗还不是一个概念，这是一个美学问题。就像现在我们经常讨论到一个问题就是什么呢？大部分人能看得懂的书法，普通老百姓都能看的懂的书法，在书法界内部来说好像得不到太多的认可。大部分人看不懂的书法，反而书法界很推崇，这是一个矛盾。如何看待这个矛盾？这里面涉及到一个美学问题，即关于世俗定义的问题。
    所谓的世俗，是说在表达的方式上是世俗的。就是说我们的作品一定要建立在艺术家主体对于生活的积淀之上。你的东西一定是来自于你的生活的，就像刘老师这次的作品，就像古代的作品。像苏东坡、像董其昌的作品，他们都是产生于舟车之中，产生在行程过程中的。我们看看古往今来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反映和表现世俗生活的，比如《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等，但是世俗并不等于庸俗和低俗。而我们现在的书法，恰恰是很少表现世俗的生活，书法和生活脱节了，几乎成了展厅的一种装饰化的艺术。这种书法我认为恰恰是没有了平民性没有了世俗性。
　　　但是当代书法又恰恰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了低俗化。低俗是审美判断和审美品格高低的问题，通俗、世俗是审美表达的问题，是一个审美接受的问题。这个概念我们要分清。
　　　（根据录音整理，已经本人审阅）

剔芜居士

好文章！
当下中国“伪”问题很多，是“流行病”。

践宇

真话！

小绿君亭

又见林鹏老。写的十分俏。书法几十年，书香是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