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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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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8 10:59: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广艺舟双楫  
(清)康有为 撰

●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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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著圣道,可发王制,可洞人理,可穷物变,则刻镂其精,冥?其形为之也。不劬于圣道王制人理物变,魁儒勿道也。康子戊己之际,旅京师,渊渊然忧,悁悁然思,俯揽万极,塞钝勿施,格细于时,握发抃然,似人而非。厥友告之曰:“大道藏于房,小技鸣于堂,高义伏于床,巧奰显于乡。标枝高则陨风,累石危则坠墙。东海之鳖,不可入于井;龙伯的人,不可钓于塘。汝负畏垒之材,取桀杙,取檐栌,安器汝。汝不自克以程于穷,固宜哉!且汝为人太多,而为己太少,徇于外有,而不反于内虚,其亦闇于大道哉!夫道无小无大,无有无无。大者小之殷也,小者大之精也。蟭螟之巢蚊睫,蟭螟之睫,又有巢者,视虱如轮,轮之中,虱复傅缘焉。三尺之画,七日游不能尽其蹊径也。拳石之山,丘壑岩峦,{穴叫}深窅曲,蠛蠓蚋生,蛙掞之衣,蒙茸茂焉。一滴之水,容四大海,洲岛烟立,鱼龙波谲,出日没月。方丈之室,有百千亿狮子广座,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反汝虚室,游心微密,甚多国士,人民丰实,礼乐黼黻,草木茏郁,汝神禫其中,弟靡其侧,复何鹜哉!盍黔汝志,锄汝心,息之以阴,藏之无用之地以陆沈。山林之中,钟鼓陈焉,寂寞之野,时闻雷声。且无用者,又有用也。不龟手之药,既以治国矣。杀一物而甚安者,物物皆安焉。苏援一技而入微者,无所往而不进于道也。

于是康子翻然捐弃其故,洗心藏密,冥神却扫,摊碑摛书,弄翰飞素,千碑百记,钓午是富。发先识之覆疑,窍后生之宦奥,足无用于时者之假物之游戏莫也。国朝多言金石,寡论书者,惟泾县包氏,钅 之扬之。今则孳之衍之,凡为二十七

国朝多言金石,寡论书者,惟泾县包氏,钅 之扬之。今则孳之衍之,凡为二十七篇。篇名如左:
原书第一 尊碑第二 购碑第三 体变第四
分变第五 说分第六 本汉第七 传卫第八
宝南第九 备魏第十 取隋第十一 卑唐第十二
体系第十三 导源第十四 十家第十五 十六宗第十六
碑品第十七 碑评第十八 余论第十九 执笔第二十
缀法第二十一 学叙第二十二 述学第二十三 榜书第二十四
行草第二十五 干禄第二十六 论书绝句第二十七
永惟作始于戊子之腊,实购碑于宣武城南南海馆之汗漫舫。老树僵石,证我古墨焉。归欤于己丑之腊,乃理旧稿于西樵山北银塘乡之詹如楼。长松败柳,侍我草元焉。凡十七日至除夕述书讫,光绪十五年也。述书者,西樵山人康祖诒长素父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1-19 10:3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原书第一


文字何以生也,生于人之智也。虎豺之强,龙凤之奇,不能造为文字,而人独能创之,何也?以其身峙立,首函清阳,不为血气之浊所熏,故智独灵也。凡物中倒植之身,横立之身,则必大愚,必无文字。以血气熏其首,故聪明弱也。凡地中之物,峙立之身,积之岁年之物,峙立之身,积之岁年,必有文字。不独中国有之,印度有之,欧洲有之,亚非利加洲之黑人,澳大利亚洲之土人,亦必有文字焉。秘鲁地裂,其下有古城,得前劫之文字于屋壁,其文字如古虫篆,不可识别。故谓凡为峙立之身,曰人体者,必有文字也。以其智首出万物,自能制造,不能自已也。

文字之始,莫不生于象形。物有无形者,不能穷也,故以指事继之。理有凭虚,无事可指者,以会意尽之。若谐声假借,其后起者也。转注则刘歆创例,古者无之。仓沮创造科斗虫篆,文必不多,皆出象形,见于古籀者,不胜偻数,今小篆之日、月、山、川、水、火、草、木、面、首、马、牛、象、鸟诸文,必仓颉之遗也。匪惟中国然,外国亦莫不然。近年埃及国掘地,得三千年古文字,郭侍郎嵩焘使经其地,购得数十拓本,文字酷类中国科斗虫篆,率皆象形。以此知文字之始于象形也。

以人之灵而能创为文字,则不独一创已也。其灵不能自已,则必数变焉。故由虫篆而变籀,由籀而变秦分(即小篆),由秦分而变汉分,自汉分而变真书,变行草,皆人灵不能自已也。

古文为刘歆伪造,杂采钟鼎为之(余有《新学伪经考》辨之已详)。《水经注》称临淄人有发齐胡公之铜棺,其前和隐起为文惟三字古文,余同今书。子思称今天下书同文,盖今隶书,即《仓颉篇》中字,盖齐鲁间文字,孔子用之,后学行焉,遂定于一。若钟鼎所采,自是春秋战国时各国书体,故诡形奇制,与《仓颉篇》不同也。许慎《说文叙》谓诸侯力政,不统于王,言语异声,文字异形。今法、德、俄文字皆异,可以推古矣。但以之乱经,则非孔子文字,不能不辨。若论笔墨,则钟鼎虽伪,自不能废耳。

王愔叙百二十六种书体,于行草之外,备极殊诡。按《佛本行经》云,尊者棨黎教我何书(自下太子实为说书),或复梵天所说之书(今婆罗门书王有四十音是),佉虱卢叱书(隋言驴唇),富沙迦罗仙人说书(隋言华果),阿迦罗书(隋言节分),瞢迦罗书(隋言吉祥),邪寐尼书(隋言大秦国书),鸯瞿梨书(隋言指言),耶那尼迦书(隋言驮书),娑迦罗书(隋言牜孛牛),波罗婆尼书(隋言树叶),波流沙书(隋言恶言),父与书毗多荼书(隋言起尸),陀毗荼国书(隋云南天竺),陀罗低书(隋言形人),度其差那婆多书(隋言右旋),优波迦书(隋言严炽),僧佉书(隋言等计),阿婆勿陀书(隋言覆),阿{少兔}卢摩书(隋言顺),毗耶寐奢罗书(隋言杂),脂罗多书(鸟场边山),西瞿耶尼书(须弥西),阿沙书(硫勒),支那国书(即此国也),摩那书(科斗),末荼叉罗书(中字),毗多悉底书(尺),富数波书(海),提婆书(天),那罗书(龙),夜叉书乾闼婆书(天音声),阿修罗书(不饮酒),迦罗娄书(金翅鸟),紧那罗书(非人),摩睺罗伽书(天地),弥伽遮迦书(诸兽音),迦迦娄多书(鸟音),浮摩提婆书(地居天),安多梨叉提婆书(虚空天),郁多罗拘卢书(须弥北),逋娄婆毗提诃书(颇弥东),乌差婆书(举),腻差婆书(掷),娑迦罗书(糊),跋阇罗书(金刚),梨伽波罗低犁伽书(往复),毗弃多书(食残),阿{少兔}浮多书(未曾有),奢娑多罗跋多书(如伏转),伽那那跋多书(等转),优差波跋多书(举转),尼差波多跋书(掷转),波陀与佉书(上句),毗拘多罗波陀那地书(从二增上凶),耶婆陀输多罗书(增上句已上),末荼婆晒尼书(中流),梨沙邢婆多波恀比多书(诸山苦行),陀罗尼卑爪梨书(观地),伽伽那卑丽爪尼书(视虚空),萨蒲沙地尼山陀书(一切药草因),沙罗僧伽何尼书(总览),萨婆韦多书(一切种音)。

《三藏记》云,先觉说有六十四种书,鹿轮转眼,神鬼八部,惟梵及佉楼为胜文。《西阳杂俎》所考,有驴肩书,莲叶书,节分书,大秦书,驮乘书,牜孛牛书,树叶书,起尸书,右旋书,覆书,天书,龙书,鸟音书,凡六十四种。然则天竺古始,书体更繁,非独中土有虫籀缪填之殊,芝英倒薤之异,其制作纷纭,亦所谓人心之灵,不能自已也。

《隋志》称婆罗门书,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义广,盖天竺以声为字。《槃涅经》有二十五字母,《华严经》有四十字母。今《通志?七音略》所传天竺三十六字母,所变化各书,犹可见也。唐古忒之书,出于天竺元世祖中统元年,命国师八思巴制蒙古新字千余,母四十一,皆相关纽,则采唐古忒与天竺为之,亦迦虑之变相也。我朝达文成公,又采唐古忒蒙古之字,变化而成国书,至乾隆时,于是制成清篆,亦以声而演形,并托音为字者。然印度之先,亦必以象形为字,未必能遽合声为字,其合声为字,必其后起也。辽太祖神册五年,增损隶书之半,制契丹文字。金太祖命完颜希尹依效楷书,因契丹字合本国语为国书。西夏李元昊命野利仁荣演书,成十二卷,体类八分,此则本原于形,非自然而变者。本无精义自立,故国亡而书随之也。

欧洲通行之字,亦合声为之。英国字母二十六,法国二十五,俄德又各殊,然其始亦非能合声为字也。至其古者,有阿拉伯文字,变为犹太文字焉;有叙利亚文字,巴比伦文字,埃及文字,希利尼文字,变为拉丁文字焉;又变为今法、英通行之文字焉。此亦如中国籀、篆、分、隶、行、草之展转相变也,且彼又有篆分正斜大小草之异,亦其变之不能自已也。

夫变之道有二,不独出于人心之不容已也,亦由人情之竞趋简易焉。繁难者人所共畏也,简易者人所共喜也。去其所畏,导其所喜,握其权便,人之趋之若决川于堰水之坡,沛然下行,莫不从之矣。几席易为床榻,豆嵒易为盘碗,琴瑟易以筝琶,皆古今之变,于人便利。隶草之变,而行之独久者,便易故也。钟表兴则壶漏废,以钟表便人,能悬于身,知时者未有舍钟表之轻小,而佩壶漏之累重也。轮舟行则帆船废,以轮舟能速致,跨海者未有舍轮舟之疾速,而乐帆船之迟钝也。故谓变者天也。

梁释僧祐曰,造书者三人,长曰梵书,右行;次佉楼,左行;少仓颉,下行。其说虽谬,为文字之制,欲资人之用耳,无中行左右行之分也,人圆读不便于手,倒读不便于目,则以中行为宜,横行亦可为用。人目本横,则横行收摄为多,目睛实圆,则以中行直下为顺。以此论之,中行为优也。安息书革旁行以为书记,安息即今波斯也。回回字右行,泰西之字左行,而中国之书中行,此亦先圣格物之精也。然每字写形,必先左后右,数学书亦有横列者,则便于右手之故,盖中国亦兼左行而有之,但右行实于右手大不顺,为最愚下耳。

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皆以形为主,即假借行草,亦形也,惟谐声略有声耳。故中国所重在形,外国文字皆以声为主。即分、篆、隶、行、草亦声也,惟字母略有形耳。中国之字,无义不备,故极繁而条理不可及。外国之字,无声不备,故极简而意义亦可得。盖中国用目,外国贵耳。然声则地球皆同,义则风俗各异。致远之道,以声为便,然合音为字,其音不备,牵强为多,不如中国文字之美备矣。

天竺开国最先,创音为书亦最先,故戎蛮诸国悉因之。《西域记》称跛禄迦国字源三十余,羯霜那国、健驮罗国,有波尔尼仙作为字书,备有千颂,颂三十言,究极古今,总括文书。《八弦外史》及今四译馆所载,悖泥、文莱、苏禄、暹罗、吕宋诸国书,皆合声为字,体皆右行,并未原于梵书。日本国书字母四十有七,用中国草书为偏旁,而以音贯之,亦梵之余裔也。

声学盛于印度,故佛典曰,我家真教体,清净在音闻。又以声闻为一乘,其操声为咒,能治奇鬼异兽,盖声音之精也。唐古忒、蒙古及泰西合声为字之学,莫不本于印度焉(泰西治教,皆出天竺,予别有论,此变之大者也)。

综而言之,书学与治法,势变略同。前以周为一体势,汉为一体势,魏晋至今为一体势,皆千数百年一变。后之必有变也,可以前事验之也。今用真楷,吾言真楷。

或曰:书自结绳以前,民用虽篆草百变,立义皆同。由斯以谈,但取成形,令人可识,何事夸钟、卫,讲王、羊,经营点画之微,研悦笔札之丽,令祁祁学子,玩时日于临写之中,败心志于碑帖之内乎?应之曰:衣以揜体也,则裋褐足蔽,何事采章之观?食以果腹也,则糗藜足饫,何取珍羞之美?垣墙以蔽风雨,何以有雕粉之璀璨?舟车以越山海,何以有几组之陆离?诗以言志,何事律则欲谐?文以载道,胡为辞则欲巧?盖凡立一义,必有精粗,凡营一室,必有深浅,此天理之自然,匪人为之好事。扬子云曰:“断木为棋,梡革为鞠,皆有法焉。”而况书乎?昔唐太宗屈帝王之尊,亲定晋史,御撰之文,仅《羲之传论》,此亦艺林之美谈也。况兹《书谱》,讲自前修,吾既不为时用,其他非所宜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因搜书论,略为引伸。蒙子临池,或为识途之助。若告达识,则吾岂敢?
 楼主| 发表于 2016-1-20 11:2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尊碑第二

晋人之书,流传曰帖,其真迹至明,犹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为帖学宜也。夫纸寿不过千年,流及国朝,则不独六朝遗墨不可复睹,即唐人钩本已等凤毛矣,故今日所传诸帖,无论何家,无论何帖,大抵宋明人重钩屡翻之本,名虽羲、献,面目全非,精神尤不待论。譬如子孙曾玄虽出自某人,而体貌则别。国朝之帖学,薈萃于得天石庵,然已远逊明人,况其他乎?流败既甚,师帖者绝不见工。物极必反,天理固然。道光之后,碑学中兴,盖事势推迁不能自已也。

乾隆之世,已厌旧学。冬心、板桥,参用隶笔,然失则怪,此欲变而不知变者。汀洲精于八分,以其八分为真书,师仿《吊比干文》,瘦劲独绝。怀宁一老,实丁斯会,既以集篆隶之大成,其隶楷专法六朝之碑,古茂浑朴,实与汀洲分分隶之治,而启碑法之门。开山作祖,允推二子。即论书法,视覃谿老人,终身欧、虞,褊隘浅弱,何啻天壤邪?吾粤吴荷屋中丞,帖学名家,其书为吾粤冠。为窥其笔法,亦似得自《张黑女碑》,若怀宁则得于《崔敬邕》也。阮文达亦作旧体者,然其为南北书派论,深通比事,知帖学之大坏,碑学之当法,南北朝碑之可贵,此盖通人达识,能审时宜,辨轻重也。惜见碑犹少,未暇发蒨,犹土鼓蕢桴,椎轮大辂,仅能伐木开道,作之先声而已。

碑学之兴,乘帖学之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后,小学最盛,谈者莫不藉金石以为考经证史之资,专门搜辑,著述之人既多,出土之碑亦盛,于是山岩屋壁,荒野穷郊,或拾从耕父之锄,或搜自官厨之石,洗濯而发其光采,摹拓以广其流传。若平津孙氏,侯官林氏,偃师武氏,青浦王氏,皆缉成巨帙,遍布海内。其余为《金石存》《金石契》《金石图》《金石志》《金石索》《金石聚》《金石续编》《金石补编》等书,殆难悉数。故今南北诸碑,多嘉道以后新出土者,即吾今所见碑,亦多《金石萃编》所未见者。出土之日,多可证矣。出碑既多,考证亦盛,于是碑学蔚为大国。適乘帖微,入缵大统,亦其宜也。

泾县包氏以精敏之资,当金石之盛,传完白之法,独得蕴奥,大启秘藏,著为《安吴论书》,表新碑,宣笔法,于是此学如日中天。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祉,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

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笔画完好,精神流露,易于临摹,一也;可以考隶楷之变,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结构、宋尚意态、六朝碑各体毕备,四也;笔法舒长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实为唐宋之所无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 15: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购碑第三


学者欲能书,当得通人以为师。然通人不可多得,吾为学者寻师,其莫如多购碑刻乎!扬子云曰:“能观千剑而后能剑,能读千赋而后能赋。”仲尼、子舆论学,必先博学详说。夫耳目隘狭,无以备其体裁,博其神趣,学乌乎成!若所见博,所临多,熟古今之体变,通源流之分合,尽得于目,盖存于心,尽应于手,如蜂采花,酝酿久之,变化纵横,自有成效,断非枯守一二佳本《兰亭》《醴泉》所能知也。右军自言,见李斯、曹喜、梁鹄、蔡邕《石经》、张昶《华岳碑》,遍习之。是其师资甚博,岂师一卫夫人,法一《宣示表》,遂能范围千古哉!学者若能见千碑而好临之,而不能书者,未之有也。

千碑不易购,亦不易见。无则如何?曰:握要以图之,择精以求之,得百碑亦可成书。然言百碑,其约至矣,不能复更少矣。不知其要,不择其精,虽见数百碑,犹未足语于斯道也。吾闻人能书者,辄言写欧写颜,不则言写某朝某碑,此真谬说,令天下人终身学书,而无所就者,此说误之也。至写欧则专写一本,写颜亦专写一本,欲以终身,此尤谬之尤谬,误天下学者在此也。

谓又有学书须专学一碑数十字,如是一年数月,临写千数百过,然后易一碑,又一年数月,临写千数百过,然后易碑亦如是,因举钟元常入抱犊山三年学书,永禅师学书四十年不下楼为例,此说似矣,亦谬说也。夫学者之于文艺,末事也。书之工拙,又艺之至微下者也。学者蓄德器,穷学问,其事至繁,安能以有用之岁月,耗之于无用之末艺乎?诚如钟、永,又安有暇日涉学问哉?此殆言者欺人耳。吾之术,以能执笔多见碑为先务,然后辨其流派,择其精奇,惟吾意之所欲,以时临之,临碑旬月,遍临百碑,自能酿成一体,不期其然而自然者。加之熟巧,申之学问,已可成家。虽天才驽下,无不有立,若其浅深高下,则仍视其人耳。

购碑当知握要,以何为要也?曰:南北朝之碑其要也。南北朝之碑,无体不备,唐人名家,皆从此出,得其本矣,不必复求其末,下至干禄之体,亦无不兼存。故唐碑可以缓购,且唐碑名家之佳者,如率更之《化度》《九成宫》《皇甫君》《虞恭公》,秘书之《庙堂碑》,河南之《圣教序》《孟达法师》,鲁公之《家庙》《麻姑坛》《多宝塔》《元结》《郭家庙》《臧怀恪》《殷君》《八关斋》,李北海之《云麾将军》《灵岩》《东林寺》《端州石室》,徐季海之《不空和尚》,柳诚悬之《玄秘塔》《冯宿》诸碑,非原石不存,则磨翻坏尽。稍求元明之旧拓,不堪入目。已索百金,岂若以此一本之赀,尽购南北朝诸碑乎?若舍诸名家佳本,而杂求散杂,则又本末倒置,昧于源流。且佳碑如《樊府君》《兖公颂》《裴镜民》者实寡。小唐碑中,颇多六朝体,是其沿用未变法者,原可采择,惟意态体格,六朝碑皆已备之。唐碑可学者殊少,即学之,体格已卑下也,故唐碑可缓购。

今世所用号称真楷者,六朝人最工。盖承汉分之余,古意未变,质实厚重,宕逸神隽,又下开唐人法度,草情隶韵,无所不有。晋帖吾不得见矣,得尽行六朝佳碑可矣,故六朝碑宜多购。

汉分为正楷之源,以之考古,固为学问之事,即诸书法,亦当考索源流,宜择其要购之。若六朝之隶无多,唐隶流传日卑,但略见之,知深变足矣,可不购。

汉分既择求,唐隶在所不购,则自晋魏至隋,其碑不多,可以按《金石萃编》《金石补编》《金石索》《金石聚》而求之,可以分各省存碑而求之。然道、咸、同、光,新碑日出,著录者各有不尽,学者或限于见闻,或困于才力,无以知其目而购之。知其目矣,虑碑之繁多,搜之而无尽也。吾为说曰:六朝碑之杂沓繁冗者,莫如造像记,其文义略同,所足备考古者盖鲜,陈陈相因,殊为可厌。此盖出土之日新,不可究尽者也。造像记中多佳者,然学者未能择也,姑俟碑铭尽搜之后,乃次择采之,故造像记亦可缓购。

去唐碑,去散隶,去六朝造像记,则六朝所存碑铭不过百余,兼以秦、汉分书佳者数十本,通不过二百余种,必尽求之,会通其源流,浸淫于心目,择吾所爱好者临之,厌则去之。临写既多,变化无尽,方圆操纵,融冶自成体裁,韵味必可绝俗,学者固可自得之也。秦、汉分目,略见所说《说分》《本汉》篇中,今将南北朝碑目,必当购者录如左。其碑多新出,为金石诸书所未有者也。造像记佳者,亦附目间下论焉。

碑以朝别,以年叙,其无稽考,附于其朝之后。
有年则书,不书者,无年月也。
书人详之,撰人不详,重在书也。
石所存地著之,不著者,不知所在也。
其碑显者书人名,不显者并官书之,欲人易购也。
吴碑
《葛府君碑》(江苏勾容)
《九真太守谷朗碑》(凤皇元年)
晋碑《南乡太守郛休碑》(太始六年)
《保母志》(宁兴三年王献之书)
《枳阳府君碑》(隆安三年)
《爨宝子碑》(太亨四年)
〔按:安帝元兴元年改元太亨,次年复为元兴,四年已改义熙元年。此碑盖在偏远,未知,故仍书太亨四年也。〕
《孝女曹娥碑》(元嘉元年明人传为王羲之书,姑附于此,海山仙馆刻石)
宋碑
《宁州刺史爨龙颜碑》(大明二年,云南陆源,有碑阴)
《始康郡晋丰县□态造像》(元褵廿五年山东王氏)
《高勾丽故城刻石》(己丑元年,长寿王当刘元嘉六年,宋平壤吴氏)
齐碑
《吴郡造维卫尊佛记》(永明六年,浙江会稽)
《保佛弟子萧衍造像题字》(永明二年,四川云阳)
梁碑
《太祖文皇帝神道东阙》(反刻)
《太祖文皇帝神道西阙》
《南康简王神道东阙》(反刻)
《南康简王神道西阙》
《临川靖惠王神道东阙》(反刻)
《临川靖惠王神道西阙》
《吴平忠侯萧公神道东阙》(反刻)
《吴平忠侯萧公神道西阙》
《始兴忠武王碑》(有额有阴)
《散骑常侍安平王碑》
《天监五年残碑》
《鄱阳王益州军府人题记》(天监十二年,四川云阳)
《石井阑题字》(天监十五年,江苏勾容)
《章景为梁主造佛依碑石像》(丁未年即大通元年,四川绵州)
《许善题名》(大通三年,四川绵州)
《□□□等造观世音像》(大通三年,四川绵州)
《□道□造像》(□□三年,四川绵州)
《刘敬造像》(大同三年,山东福山王氏)
《赞观音》(与大通元年石同,四川绵州)
《释慧影为父母师僧及身造释迦佛像题字》(中大同元年,浙江石门李氏)
陈碑
《斯罗真兴大王巡狩管境碑》(戊子年,真兴王麦宗陈光大二年也,朝鲜咸兴)
《赵和造像记》(永定三年)
魏碑
《邑主秦从州人造像王银堂画像题名》(道武天赐三年)
《巩伏龙造像》(大魏国元年,即太武延和元年)
《定州中山赵褵造像》(皇兴三年)
《中岳蒿高罗灵庙碑》(太安二年,寇谦之书,筱额,阳文,有阴)
《宕昌公晖福寺碑》(太和十二年,陕西澄城,有碑阴)
《孝文皇帝吊殷比干墓文》(皇构迁中元载,岁御次阉茂望舒)
《孙秋生造像》(太和七年。以下为龙门二十品,故合录之)
《始平公造像》(太和十二年,朱义章书,有额)
《北海王元详造像》(太和十八年)
《北海王太妃高为孙保造像》
《长乐王夫人尉迟造像》(太和十九年)
《一弗造像》(太和廿年)
《解伯达造像》(太和年造)
《杨大眼造像》
《魏灵藏造像》
《郑长猷造像》(景明二年)
《惠感造像》(景明三年)
《贺兰汗造像》(景明三年)
《高树造像》(景明三年)
《法生造像》(景明四年)
《太妃侯造像》(景明四年)
《安定王元燮造像》(正始四年)
《平乾虎造像》(正始四年)
《道匠造像》
《齐郡王祐造像》(熙平二年)
《慈香造像》(神龟三年)
《优填王造像》
《泰山羊祉开复石门铭》(永平二年,太原典签王远书)
《左援令贾三德开复石门题记》
《司马元兴墓志》(永平四年)
《郑文公碑》(永平四年,郑道昭书,有上下二碑)
附云峰山石刻四十二种(不列详)
《仙和寺造像》(永平四年)
《杨翚碑》(延昌元年,直隶唐山,有额)
《司马景和妻孟敬训墓志铭》(延昌三年,河南孟县)
《刁遵墓志铭》(熙平元年,直隶南皮张氏)
《兖州贾使君碑》(神龟二年)
《赵阿欢造像》(神龟三年)
《司马炳墓志铭》(正光二年)
《张猛龙清颂碑》(正光三年,有额有阴)
《樊可憘碑》(正光二年)
《郑道忠墓志》(正光三年)
《马鸣寺根法师碑》(正光四年,有额)
《高贞碑》(正光四年,篆额阳文)
《泾州刺史陆希道墓志盖》(正光四年,篆书)
《鞠彦瑽墓志》(正光四年,有盖)
《李超墓志铭》(正光五年)
《吴高黎墓志》(孝昌二年)
《六十人造像》(孝昌二年)
《刘玉墓志铭》(孝昌三年)
《张玄墓志》(普泰元年)
《元匡造泗津桥堰石人题记》
《皇甫摐墓志》
《残碑□军司马治外兵曹张显□题名》(碑侧有邑子赵轨等残字)
《残碑豆陵苟邑题名》(有碑侧)
《兰献伯高怀玉题名》
《韩显祖造像》(永熙二年)
《元苌振兴温泉颈》(篆额、阳文)
《惠辅造像》
《张法寿造像》(天平二年)
《嵩阳寺伦统碑石铭》(天平二年,隶书篆额)
《司马昇墓志》(天平二年)
《法显造像》(天平三年)
《法坚法荣二比丘僧碑》(天平四年,山东泰安)
《李宪墓志》(元象元年,直隶保定)
《高湛墓志铭》(元象二年)
《禅静寺刹前敬使君铭》(兴初二年)
《惠诠造像》(建义元年)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兴和三年,王长儒书篆额)
《张奢碑》(兴和三年,灵寿埠安村寺)
《王盛碑》(兴和三年)
《王偃墓志铭》(武定元年,有篆盖)
《朱永隆唐丰等造天宫碑》(武定三年,河南)
《邑王敬造石像碑文》(武定六年)
《义桥石像之碑》(武定七年,有侧有阴)
《冀州刺史关胜诵德碑》(武定八年)
《源义虎曾孙磨耶圹头祗桓记》(武定八年)
《王僧碑》
北齐碑
《邑子曹师石象碑》(天保三年)
《崔灊墓志》(天保四年)
《西门豹碑颂》(隶书)
《并州主簿王璘妻赵氏墓志》(天保六年,有额)
《赵郡王修定国寺碑》(天保八年,有额)
《朱氏造像》(天保八年,有大字小字二碑)
《夫子庙碑》(乾明元年,隶书,篆额)
《比丘僧邑义造像残记》(乾明元年,有侧)
《隽修罗碑》(皇建元年,有额)
《石柱颂》(太宁二年,八面隶书)
《云门法勤禅师塔铭》(太宁三年)
《天柱山铭》(天统十年,郑述祖撰书)
《姜元略造像》(天统元年)
《房周阤墓志》(天统元年,山东濰县郭氏)
《魏元预造象》(天统元年)
《邑义六十人碑颂》(天统五年隶书)
《百人造象记》(天统五年,碑长丈余,甚完好,瘦硬中有德气,登善之祖也)
《赵崇仙造象》(天统六年)
《定州刺史邹珍之碑》(隶书有侧)
《映佛岩摩崖》(武平元年)
《陇东王感孝颂》(武平元年,梁恭之隶书)
《朱岱林墓志铭》(武平元年,有额)
《道略五百人造像》(瘦硬完好,齐碑上品)
《晋昌王唐邕写经碑》(武平三年,隶书)
《临淮王象碑》(武平四年,隶书)
《功曹李琮墓志》(武平五年,有侧)
《灵塔铭》(武平五年)
《等慈寺残碑》(武平五年)
《尼圆照造像》
《报德象碑》(武平六年,释仙书)
《马天祥造像》(武平六年)
《陈留太守墓志残石》(是石出土,拓一纸,复埋之,海内无二本,姑附录之)
《豫州刺史梁子彦墓志》(武平)
《张思文造像》(承光元年)
《公孙文哲造像》
《华严经菩萨明难品》(有千余字,腴整)
《鼓山石经》
北周碑
《强独乐树文王碑》(元年丁丑)
《贺屯植墓志》(保定四年)
《西岳华山庙碑》(天和二年,赵文渊书,篆额)
《曹恪碑》(天和五年)
《时珍墓志》(宣政元年)
《光州刺史宇文公碑铭》
《李峻卜居记》(建德元年)
隋碑
《豆卢通造大像记残石》(开皇二年,直隶正定府崇因寺)
《赵芬碑残石》(开皇五年,二石)
《仲思那卅人造桥碑》(开皇六年,有额)
《龙藏寺碑》(开皇六年)
《王辉儿造像》(有《穆子容碑》气)
《石窟寺修佛经石像碑》(开皇十三年)
《曹子建碑》(开皇十三年)
《惠云法师墓志》(开皇十四年)
《巩宾墓志》(开皇十五年,篆盖)
《荆孝礼墓志》(开皇十五年)
《贺若谊碑》(开皇十六年,篆额)
《李氏像碑颂》(开皇十七年,篆额)
《通张妻陶墓志》(开皇十七年)
《美人董氏墓志》(开皇十七年)
《安喜公李使君碑》(开皇十七年,篆额)
《龙山公臧质墓志》(开皇二十年)
《澧水石桥累文碑》(开皇囗年,篆额)
《青州胜福寺舍利塔下铭》(仁寿元年,孟弼隶书,有额)
《孔文宣灵庙碑》(仁寿元年,隶书,篆额,完好)
《信州金轮寺塔下铭》(仁寿二年)
《苏慈墓志铭》(仁寿三年)
《邓州大兴国寺舍利塔下铭》(仁寿二年)
《曹礼墓志》(磨崖仁□□年)
《仪同王君墓志》(大业元年,直隶定州)
《刘珍墓志》(大业二年,隶书,有侧,有铭)
《唐高祖为太宗造像》(大业二年)
《吴俨墓志》(大业四年,篆盖)
《宁甗铭》(大业五年,有额)
《修孔子庙碑》(大业七年,隶书,篆额)
《李君辩造像》(大业七年)
《姚辨墓志铭》(大业七年,欧阳询书,宋人重刻)
《元智墓志铭》(大业十一年)
《太仆卿夫人姬氏墓志》(大业十一年)
《宋永贵墓志》(大业十二年)
《隆山郡胜业道场碑》
《德阳公梁公碑》(篆额)
《河东首山郡胜业道场舍利塔铭》(篆额)
《青州藏碑残石》
《李靖上西岳文》(宋人伪作,然董逌以为大业末年,则亦出土久矣)
《曹文宗残碑》
《冈山摩崖》(魏、齐、周、隋皆有摩崖,而齐尤多,包慎伯所称《般若经》即云摩崖中也,今附于末焉)
《尖山摩崖》
《铁山摩崖》

凡所次目,皆为穷乡学子,欲学书法,未知碑目言之。若大雅宏达,金石名家,扇欧、赵之余风,集琳琅之万品,诸朝著录,旁采辽、金,内地网罗,远洎蕃外,
自能著书,无烦芹献。凡所著目,约之已甚。若犹畏其繁多,虑披采之不易,临写之难遍,杂冗乱目,无从下手,则更择其精者。若碑品之所列,流派之所论,选举既严,别白益审,必当尽购而熟观之。若诸碑之未见,家法之未熟,而遽欲言书,书乎书乎,匪吾攸闻。



 楼主| 发表于 2016-1-22 12: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体变第四

人限于其俗,俗趋于变,天地江河,无日不变。书其至小者。钟鼎及籀字,皆在方长之间,形体或正或斜,各尽物形,奇古生动,章法亦复落落,若星辰丽天,皆有奇致(钟鼎古文,虽为刘歆伪造,而所采多春秋战国旧物,故奇古可爱,考据经义则辟之,至于笔画之工,则不能以人废也)。秦分(即小篆)裁为整齐,形体增长,盖始变古矣。然《琅琊》秦书,茂密苍深,当为极则。自此日变,若《赵王上寿》《泮池刻石》《坟坛刻石》,下逮《少室》《开母庙》《建初残碑》《三公山》《是吾》,碑体皆方扁,益笔茂密。至《褒斜》《郙阁》《裴岑》《尊楗阁》《仙友》等碑,变圆为方,削繁成简,遂成汉分,而秦分笔未亡。建初以后,变为波磔,篆隶迥分。于是《衡方》《乙瑛》《华山》《石经》《曹全》等碑,体扁已极,波磔分背,隶体成矣。夫汉自宣、成而后,下逮明、章,文皆似骈似散,体制难别。明、章而后,笔无不俪,句无不短,骈文以成。散文、篆法之解散,骈文隶体之成家,皆同时会,可以观世变矣。

汉末波磔,纵肆极矣,久亦厌之,又稍参篆分之圆,变为真书。今观元常诸帖,三国诸碑,皆破觚为圆,以茂密雄强为美,复进为分(《书势》所称毛宏之八分增损此也)。此如骈体之极,复尚古文,而骈散之分,经数变之后,自是不可复合矣。

吾谓书莫盛于汉,非独其气体之高,亦其变制最多,皋牢百代。杜度作草,蔡邕作飞白,刘德昇作行书,皆汉人也。晚季变真楷,后世莫能外,盖体制至汉,变已极矣。
南碑绝少,以帖观之,钟、王之书,丰强秾丽。宋、齐而后,日即纤弱。梁、陈娟好,无复雄强之气。
北碑当魏世,隶、楷错变,无体不有。综其大致,体庄茂而宕以逸气,力沉著而出以涩笔,要以茂密为宗。当汉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际,文质斑斓,当为今隶之极盛矣。
北齐诸碑,率皆瘦硬,千篇一律,绝少异同。

北周文体好古,其书亦古,多参隶意。至于隋世,率尚整朗,绵密瘦健,清虚之风,一扫而空。岂宙合不分,光岳晴霁,气运有当尔邪?南北书派,自是遂合。故隋之为书极盛,以结六朝之局,是亦一大变焉。

唐世书凡三变,唐初欧、虞、褚、薛、王、陆,并辔轨叠,皆尚爽健。开元御宇,天下平乐,明皇极丰肥,故李北海、颜平原、苏灵芝辈,并趋时主之好,皆宗肥厚。元和后,沈传师、柳公权出,矫肥厚之病,专尚清劲,然骨存肉削,天下病矣。
夫唐人虽宗二王,而专讲结构,则北派为多,然名家变古,实不尽守六朝法度也。五代杨凝式、李建中,亦重肥厚。宋初仍之,至韩魏公、东坡犹然,则亦承平之气象邪?宋称四家,君谟安劲,绍彭和静,黄、米复出,意态更新,而偏斜拖沓,宋亦遂亡。南宋宗四家,笔力则稍弱矣。

辽书朴拙,绝无文采,与其国俗略同。金世碑帖,专学大苏,盖赵闲闲、李屏山之学,慕尚东坡,故书法亦相仿效,遂成俗尚也。今京朝士夫,多慕苏体,岂亦有金之遗俗耶?

元、明两朝,言书法者日盛,然元人吴兴首出,惟伯机实与齐价。文原和雅,伯生浑朴,亦其亚也。惟康里子山,奇崛独出,自余揭曼硕、柯敬仲、倪元镇,虽有遒媚,皆吴兴门庭也。自是四百年间,文人才士,纵极驰骋,莫有出吴兴之范围者。故两朝之书,率姿媚多而刚健少。香光代兴,几夺子昂之席,然在明季,邢(侗子愿)、张(瑞图二水)、董、米(万钟)四家并名,香光仅在四家之中,未能缵一统绪。又王觉斯飞腾跳踯其间,董实未胜之也。至我朝圣祖,酷爱董书,臣下摹仿,遂成风气。思白于是祀夏配天,汲汲乎欲祧吴兴而尸之矣。香光俊骨逸韵,有足多者,然局束如辕下驹,蹇怯如三日新妇,以之代统,仅能如晋元宋高之偏安江左,不失旧物而已。然明人类能行草,其绝不知名者,亦有可观,盖帖学大行故也。国朝书法,凡有四变。康雍之世,专仿香光;乾隆之代,竞讲子昂;率更贵盛于嘉、道之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至于今日,碑学益盛,多出入于北碑率更间,而吴兴亦蹀躞伴食焉。吾今判之:书有古学,有今学。古学者,晋帖唐碑也,所得以帖为多,凡刘石庵、姚姬传等皆是也。今学者,北碑汉篆也,所得以碑为主,凡邓石如、张廉卿等是也。人未有不为风气所限者,制度文章学术,皆有时焉,以为之大界。美恶工拙,只可于本界较之。学者通于古今之变,以是二体者,观古论其时,致不混焉。若后之变者,则万年浩荡,杳杳无涯,不可以耳目之私测之矣。
 楼主| 发表于 2016-1-25 10:05:52 | 显示全部楼层
●分变第五


文字之变流,皆因自然,非有人造之也。南北地隔则音殊,古今时隔则音亦殊,盖无时不变,无地不变,此天理然。当其时地相接,则转变之渐可考焉。文字亦然,《汉志》称《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则非刘歆伪体,为周时真字也。其体则今《石鼓》及《说文》所存籀文是也。然则孔子之书,《六经》藏之于孔子之堂,分写于齐、鲁之儒皆是。秦之为篆,不过体势加长,笔画略减,如南北朝书体之少异。盖时地少移,因籀文之转变,而李斯因其国俗之旧,颁行天下耳。观《石鼓》文字,与秦篆不同者无几,王筠所谓其盘灾敢叶,知文同籀法是也。今秦篆犹存者,有《琅琊刻石》《泰山刻石》《会稽刻石碣》《石门刻石》,皆李斯所作,以为正体,体并圆长,而秦权、秦量即变方匾。汉人承之而加少变,体在篆隶间。以石考之,若《赵王上寿刻石》,为赵王遂廿二年,当文帝后元六年;《鲁王泮池刻石》当宣帝五凤二年,体已变矣,然绝无后汉之隶也。至《厉王中殿刻石》几于隶体,然无年月,江藩定为“江都厉王”,尚不足据。左方文字莫辨,《补访碑录》审为“元凤”二字,《金石萃编》疑为“保岁庶”等字,则“元凤”固不确也。《金石聚》有《凤凰画象题字》,体近隶书,《金石聚》以为元狩年作,江阴缪荃荪谓当从《补访碑录》释为元康,则晋武帝时隶也。《麃孝禹碑》为河平三年,则同治庚午新出土者,亦为隶,顺德李文田以为伪作无疑也。《叶子侯封田刻石》为始建国天凤三年,亦隶书,嘉庆丁丑新出土,前汉无此体,盖亦伪作。则西汉未有隶体也。降至东汉之初,若《建平郫县石刻》《永光三处阁道石刻》《开通褒斜道石刻》《裴岑纪功碑》《石门残刻》《郙阁颂》《戚伯著碑》《杨淮表纪》,皆以篆笔作隶者。《北海相景君铭》,曳脚笔法犹然。若《三公山碑》《是吾碑》,皆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吴《天发神谶》,犹有碑》《是吾碑》,皆由篆变隶,篆多隶少者。吴《天发神谶》,犹有此体。若《三老通碑》《尊楗阁记》,为建武时碑,则由篆变隶,篆多隶阙者。以汉钟鼎考之,唯《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有秦少意。汾阴、好峙则似秦权。至于《太官钟》《周杨侯铜》《丞相府漏壶》《虑俿尺》,若《食官钟铭》《绥和钟铭》,则体皆扁缪,在篆、隶之间矣。今焦山《陶陵鼎铭》,其体方折,与《启封镫》及《王莽嘉量》同为《天发神谶》之先声,亦无后汉之隶体者。以瓦当考之,秦瓦如“维天降灵甲天下大万乐当”、“嵬氏冢当”、“兰沌宫当”、“延年瓦”、“方春萌芽”等瓦,为圆篆。至于汉瓦,若“金”字、“乐”字、“延年”、“上林”、“右空”、“千秋万岁”、“汉并天下”、“长乐未央”、“上林”、“甘泉”、“延寿万岁”、“高安万世”、“万物咸成”、“狼千万延”、“宣灵万有”、“喜万岁”、“长乐万岁”、“长生”、“无极”、“千秋长安”、“长生未央”、“永奉无疆”、“平乐何宫”、“亿年无疆”、“仁义自成”、“揜衣中庭”、“上林农宫”、“为年益寿”,体兼方圆。其“转婴柞含”、“六畜蕃息”及“便”字瓦,则方折近《郙阁》矣。盖西汉以前,无熹平隶体,和帝以前,皆有篆意。其汉砖有竟宁、建平、秦阿房瓦“西凡廿九”、“六月宫人”字纯作隶体,恐不足据。盖自秦篆变汉隶,减省方折,出于风气迁变之自然。许慎《说文叙》诋今学,谓“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盖是汉世实事。自仓颉来,虽有省改,要由迁变,非有人改作也。吾子行曰:“崔子玉写张平子篆,多用隶法,不合《说文》,却可入印,全是汉人篆法故也。”杜未谷曰:“《说文》所无之字,见于缪篆者,不可枚举。缪篆与隶相通,各为一体,原不可以《说文》律之。”盖子玉所写之隶法,《说文》所无之缪篆,皆今学家师师相传,旧字旧体,展转传变可见也。《志》乃谓秦时始建隶书,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许慎又谓程邈所作,盖皆刘歆伪撰古文,欲黜今学,或以徒隶之书比之,以重辱之。其实古无籀篆隶之名,但谓之文耳,创名而仰扬之,实自歆始。且孔子《五经》中,无籀、篆、隶三字,唯伪《周官》最多,则用《庄子》《韩非子》者,又卿乘篆车,此亦歆意也。于是篆隶之名,行于二千年中,不可破矣。夫以篆隶之名,承用之久,骤而攻之,鲜有不河汉者。吾为一证以解之,今人日作真书,兴于魏、晋之世,无一人能指为谁作者,然则风气所渐移,非关人为之改作矣。东汉之隶体,亦自然之变。然汉隶中有极近今真楷者,如《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真书,允似颜真卿。考《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虽无年月,当同时也。《张迁表颂》,其笔画直可置今真楷中,《杨震碑》似褚遂良笔,盖中平三年者。《子游残石》《正直残石》《孔彪碑》,亦与真书近者。至吴《葛府君碑》则纯为真书矣。若吴之《谷朗碑》,晋之《郛休碑》《枳阳府君碑》《爨宝子碑》,北魏之《灵庙碑》《吊比干文》《鞠彦云志》《惠感》《郑长猷》《灵藏造像》,皆在隶楷之间,与汉碑之《是吾》《三公山》《尊楗阁》《永光阁道刻石》在篆隶之间者正同,皆转变之渐至可见也。不能指出作今真书之人,而能指出作汉隶者,岂不妄哉!八分之说,议论纷纭。蔡文姬述父邕语曰:“去隶八分取二分,去小篆二分取八分。”王愔曰:“王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张怀瓘曰:“八分减小篆之半,隶又减八分之半。”又云:“八分则小篆之捷,隶亦八分之捷。”蔡希综曰:“上谷王次仲以隶书改为楷法,又以楷法变八分。”王应麟曰:“自唐以前,皆谓楷字为隶,欧阳公《集古录》始误以八分为隶。”东魏《大觉寺碑》题曰“隶书”,盖今楷字也。洪迈以晚汉之隶书为八分。吾邱衍以秦权、汉量为秦隶,未有挑法者为八分,比汉隶则似篆,以《石经》为汉隶有挑法者。包慎伯曰:“凡笔近篆而体近真者,皆隶书也。中郎变隶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按王愔、萧子良谓“上谷王次仲作八分”,卫恒云“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又叙梁鹄弟子毛宏,始云今八分皆宏法。按梁鹄已在魏时,毛宏更后,若毛宏始作八分,则汉魏有挑法者,《石经》等碑已备之矣。若如包氏说,中郎始变隶作八分,则中郎之前,《王稚子阙》《嵩高铭》《封龙山》《乙瑛》等碑,已有挑法,何待中郎之变邪?且中郎《劝学篇》云“王次仲初变古形”,则非邕可知也。若如吾邱衍以篆未有挑法者为八分,则张昶八分碑乃即《华岳碑》,卫觊金针八分书及《受禅表》皆有挑法者。若从王氏之说,以今楷书为隶书,以汉人书为八分,斥《集古》谓“汉人书曰隶”为误,则《序仙记》称“王次仲变仓颉皆为今隶书”,则谓八分为隶亦可,是永叔亦不误也。王次仲作八分,张怀瓘从《序仙记》,以为始皇时人,王愔以为建初时人,萧子良以为灵帝时人,虽不能辨,而有挑法之隶,起于安、和之时,亦必为建初前人,必非灵帝时人也。且建武时《三老》《尊楗》《郫县石刻》笔法,已有汉隶体,则次仲之作,亦不可据。张怀瓘《书断》又云“楷隶初制,大范几同,后人惑之,学者务益高深,渐若八字分散,又名之为八分”。高南阜《八分说》:“汉末伯喈始添掠捺,八字左右而分布之,是谓八分。为分别之分,非分数之分也。”翁方纲《隶八分考》据此两说,引《说文》八字条:“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并引“丐”字“詹”字“尔”字有“八”字,义以为必作分别分列解,因考齐胡公棺有隶为伪。诸家以八分先于隶为谬,又谓分剂、分量、分数之分,《玉篇》“扶问功”,在去声,二十三问。《礼记》:“分无求多,礼达而分定是也。”此字自古无读平声之理。杜诗“大小二篆生八分”押平声。即以分字音义论之,其为分布分列之分,可无疑惑,其说甚辨。按古音无平仄之分,离骚“好蔽美而称恶”,与“恐导言之不固”,“哲王又不寤”为韵,则以入声之“美恶”,读为去声之“好恶”。《急就章》:“万方来朝,臣妾使令。汉地广大,无不容盛读为去声之“好恶”。《急就章》:“万方来朝,臣妾使令。汉地广大,无不容盛。”是以“于以盛之”之平声为去声也。则汉人无平去声之别可知。《玉篇》、杜诗,皆在沈约之后,岂足据乎?原诸说之极纷,而古今莫能定者,盖刘歆伪作篆隶之名以乱之也。古者书但曰文,不止无篆隶之名,即籀名亦不见称于西汉,盖今学家本无之,惟时时转变,形体少异,得旧日之八分,因以八分为名。盖汉人相传口说,如秦篆变《石鼓》体而得其八分,西汉人变秦篆长体为扁体,亦得秦篆之八分。东汉又变西汉而为增挑法,且极扁,又得西汉之八分。正书变东汉隶体而为方形圆笔,又得东汉之八分。八分以度言,本是活称,伸缩无施不可,犹王次仲作楷法则汉隶也。而今正书亦称楷。程邈作隶亦隶也,而东魏大觉寺亦称隶,八分可谓通称,亦犹是也。善乎刘督学熙载曰:“汉隶可当小篆之八分,是小篆亦大篆之八分,正书亦汉隶之八分。”真知古今分合转变之由,其识甚通。以两汉碑考之,其次叙诚可见也。又如今人以汉文为散文,以六朝为骈文,而六朝人又有文笔之异,汉魏之间,骈散莫分,而与西汉六朝少异,即可上列于散文,亦可下次之俪体,随时所称,以为文字。八分之说,殆犹是欤?中郎之说,盖当时之学家通称,但文姬述之不详,而为古学篆隶所惑,故乱之千载耳。今为别之。自《石鼓》为孔子时正文外,秦篆得正文之八分,名曰秦分,吾邱衍说也。西汉无挑法,而在篆隶之间者,名曰西汉分,蔡中郎说也。东汉有挑法者,为东汉分,总称之为汉分,王愔张怀瓘说也。楷书为今分,蔡希综、刘熙载说也。八分之说定,篆、隶伪名,从此可扫除矣。
 楼主| 发表于 2016-1-26 16:37:50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分第六


秦分(即小篆)。以李斯为宗,今琅琊、泰山、会稽、芝罘诸山刻石是也。相斯之笔画如铁石,体若飞动,为书家宗法。若《石鼓文》则金钿落地,芝草团云,
不烦整截,自有奇采,体稍方扁,统观虫籀,气体相近。《石鼓》既为中国第一古物,亦当为书家第一法则也。
李少温以篆名一时,自称于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后,直至小生。然其笔法出于《峄山》,仅以瘦劲取胜,若《谦讣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夫自斯翁以来,汉人隶法,莫不茂密雄厚,崔子玉、许叔重并善小篆,张怀瓘称其“师模李斯,甚得其妙”,曹喜、蔡邕、邯郸、韦、卫目睹古文(古文虽刘歆伪作,然此非考经学,但论笔墨,所出既古,亦不能废),见闻濡染,莫非奇古。少温生后千年,旧迹日湮,古文不复见于世,徒以瘦健一新耳目,如昌黎之古文,阳明之心学,首开家法,斯世无人,骤获盛名,岂真能过出汉人,空前绝后哉!汉人秦分书存于世者,吾以寡陋,所见尚二十余种。吴碑二种。
《赵王群臣上寿》
《鲁王泮池刻石》
《祝其卿坟坛题字》
《上谷府卿坟坛题字》
《少室神道阙》
《开母庙》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建初残石》
《孔宙碑额》
《衡方碑额》
《惠安西表》
《孔彪碑额》
《范式碑额》
《上尊号奏额》
《受禅表额》
《韩仁碑额》
《尹宙碑额》
《白石神君碑额》
《娄寿碑额》
《张迁碑额》
《谯敏碑额》
《樊敏碑额》
《鲁王墓石人》(太守麃君亭长题字)
《鲁王墓石人》(府门卒题字)
《华山碑额》
《冯褷碑额》
《仙人唐公房碑额》
《中平残石》
《天发神谶碑》
《封禅国山碑》(苏建书)
《大风歌》
诸碑中苍古则《三公山》,妙丽则碑额,奇伟则《天发神谶》,雅健则《封禅国山》,而茂密浑劲,莫如《少室》《开母》。汉人篆碑,只存二种,可谓希世之鸿宝,篆书之上仪也。《大风歌》传为曹喜作,然不类汉人书,以其为党怀英所自
出,故附于末焉。又州辅石兽膊有“天禄辟邪”四字,体与《谷口铜筒铭》同。凡诸篆虽工拙不同,皆具茂密伟丽之观,诚《琅琊》之嫡嗣。且体裁近古,亦有《石鼓》之意,必毫铺纸上,万毫齐力而后能为,岂如《谦卦铭》瘦骨柴立,致吾邱衍以为烧笔尖而作书哉!
又秦汉瓦当文,皆廉劲方折,体亦螭扁,学者得其笔意,亦足成家。
骀汤万年瓦,瘦硬绝伦。都司空瓦,微带尖脚,笔法亦同。尝见汉《谷口铜筒铭》数十字,瘦浑圆妙极矣。阳冰《城隍》《谦卦》,实祖于是。必师少温者,曷师此邪?宗正官当,亦似少温者,八风寿存,绵缪虬纠,几开唐印之体,然凡瓦当皆缪篆类,应附秦权、汉量、《三公山碑》之后也。
汉钟鼎文缪篆为多,《太官钟》《周阳侯铜》《丞相府漏壶》《虑俿尺》皆扁缪,惟《高庙》《都仓》《孝成》《上林》诸鼎,则有周鼎意。若《汾阴》《好珝》则肖秦权,《都仓》则婉丽同碑额矣。余以光绪壬午登焦山,摩挲《瘗鹤铭》,后问《陶陵鼎》,见其篆瘦硬方折,与《启封镫》同,心酷爱之。后见王莽《嘉量铭》,转折方圆,实开《天发神谶》之先,而为《浯台铭》之祖者,笔意亦出于此。及悟秦分本圆,而汉人变之以方,汉分本方,而晋字变之以圆。凡书贵有新意妙理,以方作秦分,以圆作汉分,以章程作章。笔笔皆留,以飞动作楷,笔笔皆舞,未有不工者也。
凡汉分为金、为石、为瓦,有方、有圆,而无不扁密者,学者引伸新体异态,生意逸出,不患无家数也。
钟鼎为伪文,然刘歆所采甚古。考古则当辨之,学书不妨采之。右军欲引八分隶书入真书中,吾亦欲采钟鼎体意入小篆中,则新理独得矣。
吾以壬午试京兆,中秋丁祭,恭谒文庙,摩挲《石鼓》,仰瞻高宗纯皇帝所颁彝尊十器,乃始讲识鼎彝。南还游扬州,入焦山,阅周《无专鼎》,暗然浑古,疏落欹斜,若崩云乍颓,连山忽起,为之心醉。及戊子再游京师,见潘尚书伯寅、盛祭酒柏羲所藏钟鼎文,以千计,烂若云锦,天下之大观也。此学别为专门,今言书法,略条一二,以发学者意耳。
钟鼎亦有扁有长,有肥有瘦,章法有疏落有茂密,与隶无异。择而采之,亦河海之义也。
章法茂密,以商《太己卣》为最古,至周《宝林钟》而茂密极矣。疏落之体,乃虫篆之余,随举皆然。阙里孔庙器以商《册父乙卣》为最古,焦山《无专鼎》亦其体。《楚公钟》奇古雄深,尤为杰作矣。长瘦之体,若楚《曾侯钟》《吴季子逞剑》,字窄而甚长,极婀娜之致。《齐侯皞钟铭》,铭词五百余字,文既古浑,书亦浑美,《诅楚》之先驱也。《邿季敦》《鱼冶妊鼎》,茂密匾美,甚近汉篆。《寿敦》《苏公》篆体亦相同,皆可用于秦分体者也。《正师戈》字如屈玉,又为《石经》之祖。若此类不可枚举,学者善用其意,便可前无古人矣。
自少温既作,定为一尊,鼎臣兄弟,仅能模范,长脚曳尾,体长益甚,吾无取焉。郭忠恕致有奇思,未完墙壁。党怀英笔力惊绝,能成家具。自兹以下,等自于桧。明世分法中绝,怀麓宗师《谦卦》,蚓笛蛙鼓,难移我情。国初犹守旧法,孙
渊如、洪稚存、程春海并自名家,然皆未能出少温范围者也。完白山人出,尽收古今之长,而结胎成形,于汉篆为多,遂能上掩千古,下开百祀,后有作者,莫之与京矣。完白山人之得处,在以隶笔为篆,或者疑其破坏古法,不知商、周用刀简,故籀法多尖,后用漆书,故头尾皆圆,汉后用毫,便成方笔,多方矫揉,佐以烧毫,而为瘦健之少温书,何若从容自在,以隶笔为汉篆乎?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僮,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皆直指本心,使人自证自悟,皆具广大神力功德,以为教化主,天下有识者,当自知之也。吾尝学《琅琊台》《峄山碑》无所得,又学李阳冰《三坟记》《栖先莹记》《城隍庙碑》《庚责德政碑》《般若台铭》,无所入。后专学邓石如,始有入处。后见其篆书,辄复收之,凡百数十种,无体不有,无态不备,深思不能出其外也。于是废然而返,遂弃笔不复作者数年。近乃始有悟入处,但以《石鼓》为大宗。钟衡上国者,亦有其人。吾见先师朱九江先生,出其前明九世祖白岳先生讳完者手书篆隶,结体取态,直与完白无二,始叹古今竟有暗合者,但得名不得名,自视世风所尚耳。捻道人之心无二,徐遵明之指心为师,亦何异陆子静哉!但风尚不同,尊卑迥绝耳。道光间,香山黄子高篆法茂密雄深,迫真斯相,自唐后碑刻,罕见俦匹,虽博大变化,不逮完白,而专精之至,亦拔载成队,此犹史迁之与班固,昌黎之与柳州,一以奇变称能,一以摹古擅绝,亦未易遽为优劣。世人贵耳贱目,未尝考古辨真,雷同一谈,何足以知之。番禺陈兰甫京卿,出于香山,亦自雄骏也。
杜工部不称阳冰之篆,而称李潮。吾邱衍谓潮即阳冰,人或疑之。《唐书?宰相世系表》:雍门子,长湜;次澥,字坚冰;次阳冰,潮之为名。与湜、澥相类,
阳冰与坚冰为字相类。甫诗曰:“况潮小篆逼秦相。”而欧阳《集古》、郑渔仲《金石略》俱无潮篆,其为一人,无可疑也。
秦分体之大者,莫如少温《般若台》《黄帝祠宇》,次则《谯敏碑额》,字大汉寸六寸。若曹喜《大风歌》,字亦尺余,亦秦分体之极大者,但非汉人书耳。
西汉分体,亦有数种,今举存于世者别白箸焉。其东汉挑法者,详《本汉》篇。
鼎之《琅琊》为小宗,西汉分辅之。驰思于万物之表,结体于八分以上。合篆、隶陶铸为之,奇态异变,杂沓笔端,操之极熟,当有境界,亦不患无立锥地也。吾笔力弱,性复懒,度不能为之,后有英绝之士,当必于此别开生面也。
吾邱衍曰:“篆法扁者最好,谓之螭扁。”徐铉谓:“非老手不能到《石鼓文》字。”唐篆《美原神泉铭》,结体方匾,大有《石鼓》遗意。李枢、王宥《谒岳祠题记》,吾宁取之。《浯台铭》《浯溪铭》,参用籀笔,戈戟相向,亦自可人。《碧落碑》笔法亦奇,不独托体之古,阳冰见之,寝卧数日不去,则过阳冰远矣。近世吴山子作西汉分,体态朴逸,骎骎欲度骅骝前矣。若加奇思新意,虽笔力稍弱,亦当与顽伯争一席地。
程蘅衫、吴让之为邓之嫡传,然无完白笔力,又无完白新理,真若孟子门人,无任道统者矣。陈潮思力颇奇,然如深山野番,犷悍未解人理。左文襄笔法如董宣强项,虽为令长,故自不凡,近人多为完白之书,然得其姿媚靡靡之态,鲜有学其茂密古朴之神。然则学完白者虽多,能为完白者其谁哉!
吾粤僻远海滨,与中原文献不相接,然艺业精能,其天然胜,工夫备,可与虎卧中原抗。
《秦权量刻字》
《鲁泮池刻石》
《中殿刻石》
《建平郫县刻石》
《永光三处阁道刻石》
《开通褒斜道刻石》
《裴岑纪功碑》
《石门残刻》
《郙阁颂》
《戚伯著碑》
《杨淮表纪》
《会仙友题字》
右以篆笔作隶之西汉分,《食官钟铭》《绥和钟铭》亦同,魏太和《石门摩崖》由此体也。《北海相景君铭》曳脚似《天发神谶》,汉铎有永平二年者,丰茂似《郙阁》,亦可附焉。
《三公山碑》
《是吾碑》
《天发神谶碑》
右以隶笔作缪篆,亦可附于西汉八分,《虑俿尺》同(赞碑有五分之篆,有四分之篆,《天发神》。王弇州曰:《夏承碑》即所谓八分书是也)。
《三老碑》
《尊楗阁记》
右由篆变隶,隶多篆少之西汉分,建武时之碑仅此。
吾于汉人书酷爱八分,以其在篆、隶之间,朴茂雄逸,古气未漓。至桓、灵已后,变古已甚,滋味殊薄。吾于正楷不取唐人书,亦以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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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汉第七

真书之变,其在魏、汉间乎?汉以前无真书体。真书之传于今者,自吴碑之《
葛府君》及元常《力命》《戎辂》《宣示》《荐季直》诸帖始。至二王则变化殆尽,以迄于今,遂为大法,莫或小易。上下百年间,传变之速如此,人事之迁化亦急哉!自唐以后,尊二王者至矣。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笔法之雄奇也,盖所取资,皆汉、魏间瑰奇伟丽之书,故体质古朴,意态奇变。后人取法二王,仅成院体,虽欲稍变,其与几何,岂能复追踪古人哉?智过其师,始可传授。今欲抗旌晋、宋,树垒魏、齐,其道何由?必自本原于汉也。汉隶之始,皆近于篆,所谓八分也。若《赵王上寿》《泮池刻石》,降为《褒斜》《郙阁》《裴岑》《会仙友题字》,皆古茂雄深,得秦相笔意。缪篆则有《三公山碑》《是吾》《戚伯著》之瑰伟。至于隶法,体气益多,骏爽则有《景君》《封龙山》《冯褷》,疏宕则有《西狭颂》《孔宙》《张寿》,高浑则有《杨孟文》《杨统》《杨著》《夏承》,丰茂则有《东海庙》《孔谦》《校官》,华艳则有《尹宙》《樊敏》《范式》,虚和则有《乙瑛》《史晨》,凝整则有《衡方》《白石神君》《张迁》,秀韵则有《曹全》《元孙》。以今所见真书之妙,诸家皆有之。

盖汉人极讲书法,羊欣称萧何题前殿额,覃思三月,观者如流水。《金壶记》曰:“萧何用退笔书裳,大工。”此虽未足信,然张安世以善书给事尚书。严延年善史书,奏成手中,奄忽如神。史游工散隶。王尊能史书。谷永工笔札。陈遵性善隶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此皆著于汉史者,可见前汉风尚,已笃好之。降逮后汉,好书尤盛。曹喜(《大风歌》虽云膺作,然笔势亦可喜)。杜度、崔瑗、蔡邕、刘德昇之徒,并擅精能,各创新制。至灵帝好书,开鸿都之观,善书之人鳞集,万流仰风,争工笔札。当是时,中郎为之魁,张芝、师宜官、钟繇、梁鹄、胡昭、邯郸淳、卫觊、韦诞、皇象之徒,各以古文、草、隶名家。《石经》精美,为中郎之笔。而堂谿典之外,《公羊》末则有赵域、刘宏、张文、苏陵、傅桢,《论语》末则有左立、孙表诸人,又《武班碑》为纪伯允书,《郙阁颂》为仇子长书,《衡方碑》为朱登书,《樊敏碑》为刘懆书,虽非知名人,然已工绝如此。又有皇象《天发神谶》,苏建《封禅国山碑》,笔力伟健冠古今。邯郸、卫、韦精于古文,张芝圣于草法,书至汉末,盖盛极矣。其朴质高韵,新意异态,诡形殊制,融为一炉而铸之,故自绝于后世。晋、魏人笔意之高,盖在本师之伟杰。逸少曰:“夫书先须引八分、章草入隶字中,发人意气。若直取俗字,则不能生发。”右军所得,其奇变可想。即如《兰亭》《圣教》,今习之烂熟,致诮院体者。然其字字不同,点画各异,后人学《兰亭》者,平直如算子,不知其结胎得力之由。宜山谷曰:“世人日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不知洛阳杨风子,下笔已到乌丝阑。”右军惟善学古人,而变其面目。后世师右军面目而失其神理。杨少师变右军之面目而神理自得,盖以分作草,故能奇宕也。杨少师未必悟本汉之理,神思偶合,便已绝世。学者欲学书,当知所从事矣。

右军曰:“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鹄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又于从兄处见张昶《华岳碑》,遂改本师,于众碑学习焉。”右军所采之博,所师之古如此。今人未尝师右军之所师,岂能步趋右军也?

南北朝碑莫不有汉分意,《李仲璇》《曹子建》等碑显用篆笔者无论,若《谷朗》《郛休》《爨宝子》《灵庙碑》《鞠彦云》《吊比干》,皆用隶体,《杨大眼》《惠感》《郑长猷》《魏灵藏》,波磔极意骏厉,犹是隶笔。下逮唐世,《伊阙石龛》《道因碑》,仍存分隶遗意,固由余风未沫,亦托体宜高,否则易失薄弱也。

后人推平原之书至矣,然平原得力处,世罕知之。吾尝爱《郙阁颂》体法茂密,汉末已渺,后世无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结体独有遗意。又《裴将军诗》,雄强至矣,其实乃以汉分入草,故多殊形异态。二千年来,善学右军者,惟清臣、景度耳,以其知师右军之所师故也。

汉分中有极近今真书者,《高君阙》“故益州举廉丞贯”等字,“阳”、“都”字之“邑”旁,直是今楷,尤似颜清臣书。吾既察平原之所自出,而又以知学者取法之贵上也。《高颐碑》为建安十四年,此阙无年月,当同时,故宜与今楷近。《张迁表颂》亦可取其笔画,置于真书。《杨震碑》缥缈如游丝,古质如虫蚀,尤似楷隶,为登善之先驱,盖中平三年所立,亦似近今真书者。若吴《葛府君碑》,直是正书矣。惟《樊敏碑》在熹平时,体格甚高,有《郙阁》意。《魏元杰》《曹真》亦然,真可贵异也。

《子游残石》有拙厚之形,而气态浓深,笔颇而骏,殆《张黑女碑》所从出也。又书法每苦落笔为难,虽云峻落逆入,此亦言意耳。欲求模范,仍当自汉分中求之。如《正直残碑》“为”字“窍”字“辞”字,真《爨龙颜》之祖,可永为楷则者也。《孔彪碑》亦至近楷书,熟观汉分自得之。

《孔宙》《曹全》是一家眷属,皆以风神逸宕胜。《孔宙》用笔旁出逶迤,极其势而去,如不欲还。《冯君神道》《沈君神道》亦此派也,布白疏磔笔长。
《东海庙碑》体渐匾阔,然笔气犹丰厚,有《郙阁》之遗,《孔谦》近之。
《尹宙》风华艳逸,与《韩敕》、《杨孟文》、《曹全碑阴》同家,皆汉分中妙品。《曹全碑阴》逼近《石经》矣。《杨叔恭》《郑固》端整古秀,其碑侧纵肆,姿意尤远,皆顽伯所自出也。《成阳》《灵台》,笔法丰茂浑劲,《杨统》《杨著》似之。

《杨淮表记》润泽如玉,出于《石门颂》,而又与《石经论语》近,但疏荡过之,或出中郎之笔,真书之《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所师祖也。《孔宙碑阴》笔意深古,昔人以为如蛰虫盘屈,深冬自卫,真善为譬者。

帖中《州辅碑》兼雄深茂密之胜,《熹平残碑》似之,又加峻峭也。《鲁峻碑额》浑厚中极其飘逸,与《李翕》、《韩敕》略同。

《娄寿碑》与《礼器》《张迁》丰茂相似,《张寿》与《孔彪》浑古亦相似,《耿勋》与《郙阁》古茂亦相类。

《杨孟文碑》劲挺有姿,与《开通褒斜道》疏密不齐,皆具深趣。碑中“年”字“升”字“诵”字,垂笔甚长,与李孟初碑“年”字同法。余谓隶中有篆、楷、行三体,如《褒斜》《裴岑》《郙阁》,隶中之篆也;《杨震》《孔彪》《张迁》,隶中之楷也;《冯府君》《沈府君》《杨孟文》《李孟初》,隶中之草也。
《李孟初》《韩仁》皆以疏秀胜,殆蔡有邻之所祖。然唐隶似出《夏承》为多。王惲以《夏承》飞动,有芝英、龙凤之势,盖以为中郎书也。吾谓《夏承》自是别体,若近今冬心、板桥之类,以《论语》核之,必非中郎书也。后人以中郎能书,凡桓、灵间碑必归之。吾谓中郎笔迹,惟《石经》稍有依据,此外《华山碑》犹不敢信徐浩之说。若《鲁峻》《夏承》《谯敏》皆出附会,至《郙阁》明明有书人仇绋,《范式》有“青龙二年”,其非邕书尤显,益以见说者之妄也。

自桓、灵以后碑,世多附会为钟、梁之笔。然卫觊书《受禅表》确出于同时闻人牟准之言,而清臣、季海犹有异谈,况张稚圭乎?其《按图题记》,以《孔羡碑》为梁鹄书,吾亦以为不尔。夫《乙瑛》既远出钟前,而稚圭题为元常所书,则《孔羡》亦何足信欤?以李嗣真精博,犹误《范式》为蔡体,益见唐人之好附会。故以《韩敕》为钟书,吾亦不信也。

《华山碑》后世以季海之故,信为中郎之笔,推为绝作。实则汉分佳者绝多,若《华山碑》实为下乘,淳古之气已灭,姿制之妙无多,此诗家所薄之武功、四灵、竟陵、公安,不审其何以获名前代也。

《景君铭》古气磅礴,曳脚多用籀笔,与《天发神谶》相篆。盖和帝以前书,皆有铭意,若东汉分书,莫古于《王稚子阙》矣。

吾历考书记,梁鹄之书不传,《尊号》《受禅》,分属钟、卫,然《乙瑛》之图记既谬,则《孔羡》之图记亦非。包慎伯盛称二碑,强分二派,因以《吕望》《孙夫人》二碑分继二宗,亦附会之谈耳。汉碑体裁至多,何止两体?晋碑亦不止二种,以分领后世之书,未为确论,今无取焉。

《叶子侯碑》浅薄,前汉时无此体,与《麃孝禹碑》殆是赝作,字体古今,真可一望而知。余尝见《三公碑》,体近《白石神君》,以为《三公山神君碑》矣。

余意此不类永平时书,既而审之,果光和四年,故字体真可决时代也。夫古今风气不同,人生其时,辄为风气所局,不得以美恶论,而美恶亦系之。《汉书》所录张敞察昌邑王疏,《文选注》所引刘整婢采音所供,词皆古朴绝俗,为韩、柳所无。吾见六朝造像数百种,中间虽野人之所书,笔法亦浑朴奇丽,有异态。以及小唐碑,吾所见数百种,亦复各擅姿制,皆今之士大夫极意临写而莫能至者,何论名家哉?张南轩曰:“南海诸番书煞有好者,字画遒劲。”若古钟鼎款识,诸国不同。盖风气初开,为之先者,皆有质奇之气,此不待于学也。
今人日习院体,平生见闻习熟,皆近世人所为,暗移渐转,不复自知。且目既见之,心必染之。今人生宋、明后,欲无苏、董笔意不可得。若唐人书,无一笔宋人者,此何以故?心所本无。故即好古者,抗心希古,终抑挫于大势,故卑朴不能自由也。譬吾粤人,生长居游于粤,长游京师,效燕语,虽极似矣,而清冽之音,助语之词,终不可得。燕人小儿,虽间有土语,而清吭百啭,呖呖可听。闽粤之人,虽服官京朝数十年者,莫能如之。为文者日为制义,而欲为秦、汉、六朝之文,其不可为亦犹是也。若徒论运笔结体,则近世解事者,何尝不能之?
 楼主| 发表于 2016-1-28 10: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传卫第八

书家之盛,莫如季汉。刘昭、师宜官、张芝、邯郸淳诸人,并辔齐驱,虽中郎洞达,莫或先焉。于是卫敬侯出,古文实与邯郸齐名,笔赜精熟。今《受禅表》遗笔独存(闻人牟准《卫敬侯碑》以为觊书,按闻人魏人致可信据,若真卿以为钟繇,刘禹锡欧阳修以为梁鹄者,不足据)。鸱视虎顾,雄伟冠时。论者乃谓中郎派别有钟鼎,实非确论。考元常之得蔡法,掘韦诞冢而后得之。韦诞师邯郸淳,卫敬侯还淳古文,淳不能自别,则卫笔无异诞师,元常后学,岂谓能过?梁鹄得法于宜官,非传绪于伯喈。《孔羡》一碑,亦岂能逾《受禅》欤?伯玉、巨山,世传妙笔。伯玉藁书,为简札宗;巨山书势,为书家法。王侍中谓张芝、索靖、韦诞、钟繇、二卫书,无以辨其优劣,惟见其笔力惊异。斯论致公,袁昴、梁武、肩吾、怀瓘、嗣真、吕总诸品,必欲强为甲乙,随意轩轾,滋增妄矣。

夫典午中衰,书家北渡,卢家谌偃,嗣法元常,崔氏悦、潜,继音卫氏。以《魏书》考之,卢玄父邈,实传偃业;崔浩父宏,实缵潜书。北朝书法实分导二派,然崔潜诔兄之草,王遵业得之,宝其书迹。宏善草隶,自非朝廷文诰,四方书檄,未尝妄染。魏初重崔、卢之书,而卢后无人,崔宗自浩、简兄弟外,尚有崔衡、崔光、崔高客、崔亮、崔挺,家业尤盛。宏既为世模楷,而郭祚、黎广、黎景熙皆习浩法,于时有江式者,集古今文字,其六世祖琼,实从卫觊受古文,强兄顺并擅八体,盖亦世传精法者。由斯而谈,然则钟派盛于南,卫派盛于北矣。后世之书,皆此二派,只可称为钟、卫,慎伯称钟、瓘,未当也。按卫觊草体微瘦,瓘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然则北宗之书,自当以筋骨无上,其风韵之逊于南,亦其祖师之法然也。《孝文吊比干文》是崔浩书,亦以筋骨瘦硬为长。

元常之获盛名,以二王所师。嗣是王、庾品书,皆主南人,未及北派。唐承隋祚,会合南北,本可发挥北宗,而太宗尊尚右军,举世更无异论,故使张、李续品,皆未评及北宗。夫钟、卫北流,崔、江完绪,孝文好学,隶、草弥工,家擅银钩,人工虿尾。史传之名家斯著,碑版之轨迹可寻,较之南士,夫岂多让!而诸家书品,一无见传,窦皋《述书》,乃采万一,如斯论古,岂为公欤!《述书》所称,皆亲见笔迹。晋六十三人,宋二十五人,齐十五人,梁二十一人,隙二十一人,而北朝数百年,崔、卢之后,工书者多,绝无一纸流传,惟有赵文深兄弟,附见陈人而已,岂北士之笔迹尽湮耶?得无秘阁所藏,用太宗之意,摈北人而不取邪!

唐宋论书,绝无称及北碑者。惟永叔《集古》乃曰:“南朝士人,气尚卑弱,率以纤劲清媚为佳。自隋以前,碑志文辞鄙浅,又多言浮屠,然其字画往往工妙。”欧公多见北碑,故能作是语,此千年学者所不知也。

北碑《杨大眼》《始平公》《郑长猷》《魏灵藏》,气象挥霍,体裁凝重,似《受禅碑》,《张猛龙》《杨翚》《贾思伯》《李宪》《张黑女》《高贞》《温泉颂》等碑,皆其法裔。欧师北齐刘珉,颜师穆子容,亦其云来。《吊比干文》之后,统一齐风,褚、薛扬波,柳、沈继轨。然则卫氏之法,几如皇帝子孙,散布海宇于万千年矣。况右军本卫漪所传,后虽改学,师法犹在,故卫家为书学大宗,直谓之统合南北亦可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1-29 11:31:17 | 显示全部楼层
●宝南第九

书以晋人为最工。盖姿制散逸,谈锋要妙,风流相扇,其俗然也。夷考其时,去汉不远,中郎、太傅,笔迹多传。阁帖王、谢、桓、郗及诸帝书,虽多赝杂,然当时文采,固自异人。盖隶、楷之新变,分、草之初发,遮当其会,加以崇尚清虚,雅工笔札,故冠绝后古,无与抗行。王僧虔之答孝武曰:“陛下书帝王第一,臣书人臣第一。”其君臣相争誉在此。右军、大令,独出其间,惟时为然也。二王真迹,

流传惟帖,宋明仿效,宜其大盛。方今帖刻日坏,缝汝佳拓,既不可得,且所传之帖,又率唐宋人钩临,展转失真,盖不可据云来为高曾面目矣。而南朝碑树立既少,裴世期表言:“碑铭之作,明示后昆,自非殊功异德,无以允应兹典。俗敝伪兴,华烦已久,不加禁裁,其敝无已。”《文选》之任彦昇《为范始兴作求立太宰碑表》,卒寝不行。以子良盛德懿亲,犹不得立,况其余哉!夫晋、宋风流,斯文将坠,欲求雅迹,惟有遗碑。然而南碑又绝难得,其有流传,最可宝贵。

阮文达《南北书派》专以帖法属南,以南派有婉丽高浑之笔,寡雄奇方朴之遗,其意以王廙渡江而南,卢谌越河而北,自兹之后,画若鸿沟。故考论欧、虞,辨原南北,其论至详。以今考之,北碑中若《郑文公》之神韵,《灵庙碑阴》《晖福寺》之高简,《石门铭》之疏逸,《刁遵》《高湛》《法生》《刘懿》《敬德騕》《龙藏寺》之虚和婉丽,何尝与南碑有异?南碑所传绝少,然《始兴王碑》戈戟森然,出锋布势,为率更所出,何尝与《张猛龙》《杨大眼》笔法有异哉!故书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达之为是论,盖见南碑犹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也。

南碑当溯于吴。吴碑四种,篆、分则有《封禅国山》之浑劲无伦,《天发神谶》之奇伟惊世,《谷朗》古厚,而《葛府君碑》尤为正书鼻祖。四碑皆为篆、隶、真、楷之极,抑亦异矣。晋碑如《郛休》《爨宝子》二碑,朴厚古茂,奇姿百出,与魏碑之《灵庙》《鞠彦云》皆在隶、楷之间,可以考见变体源流。《枳杨府君》茂重,为元常正脉,亦体出《谷朗》者,诚非常之瑰宝也。宋碑则有《爨龙颜碑》,下画如昆刀刻玉,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宋碑《晋丰县造像》《高勾丽故城刻石》,亦高古有异态。齐碑则有《吴郡造维卫尊佛记》。

梁碑则《瘗鹤铭》为贞白之书,最著人间。江宁十八种中,《石阙》之清和朴美。贝义渊书《始兴王碑》则长枪大戟,实启率更。其碑千余字,完好者三分之二,尤为异宝。其余若萧衍之造像,《慧影造像》《石井阑题字》,皆有奇逸。又云阳之《鄱阳王益州军府题记》,下及《绵州造像记》五种。陈碑之《赵和造像记》浑雅绝俗,尤为难得。又《新罗真兴天王巡狩管境碑》,奇逸古厚,乃出自异域,裔夷染被汉风,同文伟制,尤称瑰异。南碑存于人间者止此。

南碑数十种,只字片石,皆世希有,既流传绝少,又书皆神妙,较之魏碑,尚觉高逸过之,况隋碑以下乎!大约得隋人一碑,胜唐人十种;得梁一碑,胜齐、隋百种。宋、元以下,自郐无讥,此自有至鉴,非以时代论古也。

南碑今所见者,二爨出于滇蛮,造像发于川蜀。若高丽故城之刻,新罗巡狩之碑,启自远夷,来从外国,然其高美,已冠古今。夫以蛮夷笔迹,犹尚如是,而其时裙屐高流,令仆雅望,骋乐、卫之谈,擢袁、萧之秀者,笔札奇丽,当复何如。缅思风流,真有五云楼阁想像虚无之致,不可企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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