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意成章来肺腑，烟霞放笔忘经营——陈巨锁先生道德文章 刘波

养逸斋

志意成章来肺腑，烟霞放笔忘经营——陈巨锁先生道德文章

  
      题目来自我初谒隐堂陈巨锁先生所写下的一首七律中的一联，先生的书法和绘画，皆从心底流出，不加斧凿、无迹可求而能在一派平和中包蕴大造，询诸当代名手，恒不数人。而直言其“道德文章”，则一方面表明我个人对先生艺术人品的景仰，同时也寄予了一种对上古士风的向往。

      中国古代的士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对于家国总有一份担荷。这种担荷，投注到任何一个领域，就会给这个领域平添一份厚重的情感支撑。论诗文，屈原《离骚》经，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都不仅仅是文字的炫耀，其中有他们的持守和执着；论书画，王羲之《兰亭集序》、颜真卿《祭侄文稿》、阎立本《历代帝王图》，笔墨间包藏着他们的情怀和褒贬。因之，讨论中国的文学艺术，从来都是人艺不分，人品即艺品。

      书画在今天，正日益成为一种显学，除去极少数真正有天分、真正有志意者，各大美术院校还集中了越来越多的文化课成绩平庸的学生。而隐堂陈巨锁先生，出身晋北大户，幼而好学，筑基诗文。在他最终从事书画创作和教育的种种机缘中，来自家庭的影响可谓渊源有自。在先生少小的时代，从事书画的学习还是一个比较冷落的门类。那需要的是真正的心志和理想。他的天分在同侪中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山西大学艺术系的高才。今天，只要我们随便撷取先生的一段文字，那隽永、典雅的风度和韵味足徵先生追逐的高迈：

      作书，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守法度者，既不离陈法，又不拘陈法；出新意者，能逸于绳墨，又不失规矩。学古不泥，入古出新，有法而无法，乃为至法。出新求变，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为者，不为也，非不能也。书不求工，所以能工；书不求变，则变在其中矣，通会之际，机杼圆活。

      一段文字，似信手拈来，从具体的法度、理趣直至书学大旨，先生是在论作书之道，何尝不是在论作人做事之道？文字间包蕴着数十年人生艺术的感悟和提炼。“不为者，不为也，非不能也”凛然有神圣之自尊在；而“书不求变，则变在其中矣”之通达又非彻悟者所不能言。

      与先生游，每感佩其胸次之宽博与识见之高远，纵与人论艺，亦不失雅怀，君子以理服人。一次，在先生寓，某君论及艺术变法之日新月异，滔滔乎雄词，不容置辩。唯见先生静坐恭听，初不置一词，俟其论毕，乃和颜悦色谓：艺术上的变法，还是要遵循自然而然的规律，不可力强而至。不矜不伐，一语中的。某君赧然缄口。而先生于学术、艺术知之既深，遂不能苟合取容，从俗浮沉。保持其狷介儒者的刚佷。听先生弟子们讲，有江湖画家某至，陈其作于轩庭，欲邀当地名流共赏，先生初不识其何许人，受邀前往。至观其作，庸俗不堪，画家知先生德隆望尊，欲求美言，先生乃拂袖而去，留下一片清风。志洁物芳，先生书画的造诣于此可溯源头活水。

      先生章草，前修述之备矣。而我更以为先生以章草名重书坛，在时风之外大纛高张，实有非书法一事所能拘囿者。兹请依法而说，以就教于海内方家。

      章草，肇自先秦而盛于两汉，史游《急就章》问世以来，三国皇象“实而不朴，文而不华”继之而起；明代宋克，清隽凌厉，自大庭庑。现代王蘧常先生以博雅之学识、虬润之笔力别开新境。此章草渊源流变之大略也。章草，似兼隶书、今草之二难而更需融以性情、驭以学养。不能擅之者，或失之于板滞，或流之于荒率。故历代擅章草者俨如凤毛麟角。巨锁先生能集众美而自运机杼。手书元遗山《论诗三十首》，点划粲然，一片神行，于传统之章草旧制更增益其所不能，笔墨之疾徐荣枯、布白之疏密虚实、立意之高远深邃，皆有前人未到处。其学、其品、其气，皆能与章草书相得而益彰，其间毫末，又有书法一隅所不能尽言者。

      先生之学：书法强其骨气，而润以诗词绘画之才情，托之以名山巨薮之蒙养，能“须臾不离遗山先生典集”、“遍观各博物馆处的法书名画”之书家，在当代独显出其高雅之风致。而作章草，不惟是皮相之观，更重要者在于其气息不可不淳厚、而意态又不可不脱略。此二者，又断非徒做字内功夫者所可以梦见。

      先生之品：宽博而狷介、静穆而深情。于天下问学之人，先生恒能接之以礼而诱之以学；而于一班浅薄狂妄之徒，则恒能拒之以义抑晓之以理；先生蔼然高士，平素对人，似古水无波，每逢佳士，亦纵情阔论，妙语珠连。身当乱离，感极而悲，发而为诗，其《哭朝瑞》六首，悼故友王朝瑞先生，非深于情而谙于诗者万难梦见，情理深淳而辞采并茂。以此情采融诸章草之制，则温厚端谨而不失萧疏旷放，此可证人品艺品之互为表里也。先生壮岁每喜造访当代书画名公，煮酒论艺，既毕而去，不吝情去留。盖其所乐者，在道不在名也。

      先生之气：平和若老僧之开经筵，欢喜若众僧之沐法雨，激愤若如来之狮子吼。唯其学养富厚而笔墨精纯，气机流转变化，皆能一应于心而形于手，故真楷之工稳、行草之流美、篆籀之凝重、隶书之圆活融汇心间，方其下笔，左右逢源，不求法而自工，不求品而自立，不求气而自高。先生自言其作：凡有可观者，作字多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信然。

      弘一大师曾言：不让古人是为有志，不让今人是为无量。巨锁先生近年深居简出，于外界之纷扰浮华无所住心，唯读书吟诗，寄情翰札丹青，此中真味，人或不知，而先生晏如，曾自言：

      将身置之书法历史坐标上，审视当代，审视自己。惟其“知不足”，才能不敢懈怠，永攀高峰。

      此等胸襟气象，直欲追陪历代贤哲，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或有以为先生自谦，然试问当代书坛，敢于“将身置之书法历史坐标上审视”之书家曾有几人？司马迁以《史记》之彪炳千古，不过略表欣慨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由此可知，巨锁先生内心的骄傲，实有常人未可彷佛者。先生不欲与今人比权量力，度长絜大。其雅兴高奇，托怀玄远，在古代的哲学、诗歌和艺术中，他找到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宁静和醇美。

      先生作画，文人遣兴，不执着于皮相，乃“聊写胸中逸气”。中国画，最难处正在于那清新脱俗的气息。魏文帝曹丕曾言：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至。那一丝气息，得之于天而养之于学，舍此，无以论中国绘画。

      先生绘画出身大学科班，但没有一般院校教学所遗留的习气，在必要的造型、色彩、笔墨训练之外，先生更讲究直抒胸臆的痛快淋漓。半生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搜尽奇峰为我所用。尝于友人处见先生作梅花一茎，虬干屈曲，笔虽聊聊一二，而清气满纸，观其布局，又能不落常格，有奇气在焉。枝杈间以朱砂点染花瓣，似不经意，浓淡干湿恰相厮衬，文气淋漓。唯此等气格，得董公寿平之韵而儒雅过之。观画不在多，作手恒能于拳石寸草间表现无穷生意，平生获睹隐堂先生画作真迹唯此，内心之感佩折服一如前述。

      先生的品格和艺术，已经达到如此的高峰，而他处之泰然，没有忘记一个士人所应该持守的本分，永葆着一份执着的追求和宁静的心怀。对于自己尚不知晓的新事物，永葆着一份探询和追究的热情。对于周遭的社会和人事，永葆着一份关爱和回馈。生徒中蒙其教泽者自不待言，对于家乡文化艺术之发展进步，来吾导夫先路，不遗余力。忻州一带书风淳质，学子皆能亲近古文词章，清脱绝俗，乃得益于先生数十年的滋兰树蕙、俯首躬耕。五台山碑林之倡导和落成，乃是先生长期不辞辛劳、不计得失、多方奔走的结晶。

      如前所论，“士人”，质言之，有担荷之读书人也。屈原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我想，中国历代的学术和事功，正是因着一代一代“士”埋头苦干、拼命硬干而积累起来的，在这个意义上，一切夸夸其谈的论说都没有实际的意义，且恐一落言荃，已然和论说的对象差之千里了。拉杂写下一些感想，以志钦敬。同时，还寄寓着我对于日渐逝去的古风的一点怀想吧。

      先生自述其书斋名号之所从来：

      读黄庭坚诗作，甚爱“愿为雾豹怀文隐，莫爱风蝉蜕骨仙”之句，遂以座右铭视之。朝夕相对，自警自励。学书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不求速化，不事张扬。

      先生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乃是他艺术造诣的最好注脚。无需置喙，有榜样在前，正所谓：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返。天下有志书学者，于此能不自警、自励而有所感悟？

（原载《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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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章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