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丰原 于 2013-12-14 16:46 编辑
按:此文乃知名美术评论家郑志刚先生为《书画世界》“围观”专栏而作,见该刊2013年11月号。
“孤种”王学仲 郑志刚
一,王学仲算不算“书画大师”? 据新华网、中国新闻网、人民网、滕州论坛、新浪网、光明网等多家网媒报道,2013年10月8日晨,王学仲先生病逝于天津,享年88岁。
在对“王学仲辞世”这一文化新闻事件的报道中,相关媒体频繁使用了“书画大师”、“中国当代国学大家”、“艺术大师”、“国学泰斗”等称呼。在我看来,这样的称呼含混而滥情,依王先生生前的风骨操守,对兹般红艳艳的揄扬之辞,也不见得乐意。大师、泰斗、大家等叫法,原则上是人人受用的。君不见国内部分书画从业者,还欢蹦乱跳地活着,便已经急不可耐地在自费出版的画册上“大师”加身了。
二,孙伯翔没文化? 我在网络发布的图片上注意到,追悼会现场王学仲遗照两侧,悬挂着装池成轴的一副挽联“黾园恩泽育桃李;夫子翰墨传后人”(上款:恩师王学仲先生千古),系孙伯翔撰并书。尽管孙氏已在多种公开场合及多种媒体上被呼作“中国当代书坛公认的碑学书法大家”、“北碑巨匠”(譬如中国书协主办的国家中文核心期刊《中国书法》2013年第10期第18页)等,他却能够始终在王学仲面前谦恳地执弟子礼,单此一端,已足令人心生感佩。我想要说的是,方之当下书坛,孙伯翔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但还远未到“大家、巨匠”的地步。无论他练过字的纸能拉多少大卡车(强调过程是对结果不自信的表现),可魏碑在其腕底仍是魏碑,未能如盐着水有味无痕。这一点于右任做到了,故而卓然大家,赵之谦、康有为都做得不够充分。王学仲的字受于右任、徐悲鸿影响,但魏碑这口井掘得也不深,不及孙伯翔的笨功夫,然松活过之。
论书法水准,孙伯翔不愧国内名手,但读书到底嫌少,文化积累显见欠缺。就如上挽联而言,“恩泽”、“翰墨”平仄失对,“桃李”、“后人”语法结构不相厮称。这般属对方面的基础性差池,原不该出现在占据《中国书法》“大家风采”栏目的伯翔先生之手。须知“赫赫孙老,民具尔瞻”,挥毫之际还是谨慎些好,若真没把握,就要勇于发扬不耻下问的精神。不佞既然摊开了话题,索性再乱弹一气。上述《中国书法》2013年第10期第5页,孙氏自撰联“万象皆点线;无处不方圆”, “象”与“处”、“皆”与“不”平仄未妥;第7页《行书自作诗轴》“平生好求书与画,逆迫多舛不觉难。方圆幻变无竟了,东涂西抹又十年。朝暮兴趣唯浸墨,妙得灵光何时见。纸醉金迷未迷眼,清凉境里自疑仙。”全然不顾韵律(连古风也称不上),十足信口打油。
三,徐悲鸿是怎样提携王学仲的? 也罢,不以“大家”标准纠缠79岁的孙先生伯翔了,课不是一天能补齐的。王学仲米寿而归道山,九年之后,孙先生在诗文书画方面的综合修养,谅难梦见乃师。有时候,某种鸿沟是不可逾越的。兀那王学仲,1925年生于山东滕县,字黾子,别号夜泊(呼延夜泊),晚年又号黾翁。1942年入北平京华美术学院国画系,从学邱石冥、吴镜汀、容庚等。后在中央美术学院受齐白石、黄宾虹、张伯英、徐悲鸿、李可染等人指导。1953年起执教天津大学至今。
徐悲鸿堪称王学仲早年举足轻重的贵人。北平艺专期间,徐氏曾将王学仲誉为“诗书画三怪”,后来看了他的书法作品,又热情题赞“呼延生方在少年,其书得有如是造诣,禀赋不凡,盖由天授,方之古人,在唐则近北海,宋则山谷,明则倪文正、王觉斯,而非赵、董世俗之姿可相并论。”更让王学仲难忘的是,有段时间他生病辍学,心情灰暗颓唐,徐悲鸿得悉后,指派工作人员多次汇款给他,并亲笔修函“病症静养可愈,须具信心,多食葱蒜并节思虑,自易恢复。愈后仍需来院学习,以竟前功,所谓玉不琢不成器,鼓励勇气以奏肤功,望弟自爱。”
是否乐于奖掖、扶携后进,是检验书画名家胸襟度量的一把重要标尺。不得不承认,这方面徐悲鸿是个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的典范人物。齐白石、傅抱石、吴作人等,都曾沐其惠握。方今艺界,具备如斯大气象的伯乐不是没有,而是不多了。铁青着脸的现实逐渐使我们明白,眼前风行“占山头、霸资源”运动,你不按游戏规则玩,就休想混入人家那帮人疯狂编织并严防死守的所谓“专业、主流圈儿”中去。而在各色各样的“圈儿”污泥浊水地数十寒暑混下来之后,那些攀上“圈主”位置的所谓书画名家,早已一个个虚伪狭隘、铜臭熏天、尖酸刻薄,哪里还有丁点儿雅量可言!所以,毫无疑问,对于徐悲鸿阳光灿烂的知遇之恩,王学仲必当感篆五中。
四,“黾学”究竟能不能成立? “欧风汉骨,东学西行”八个字,据说是王学仲自撰并遵行不怠的治艺圭臬。我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国内的文艺名角基本上都喜欢手订座右铭。譬若欧阳中石先生著名的“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十六字方针。因为我曾在首师大读过书,又总喜欢拽那么几个莫名其妙的词儿,所以私下里将如上方针不无亲切地唤作“十六字令”。其实欧阳先生并没有想拿这16个字来强令谁,书法学子们爱理解不理解、爱遵守不遵守、爱宣传不宣传,一切悉听尊便。在我印象中,欧阳先生基本上也就提出了这16个字,而王学仲先生却在其8字之外,还创立了“黾学学派”。“黾学”者何?相关资料显示,王先生将之概括为:一画、二合、三怪、四我、五象、六学、七艺。其中,“一画”就是文人画。文人画要以诗、书、画、印为基础,倡导野逸美,表现其古朴自然、野趣雅谑的美学价值和人文精神;“二合”是指意象合一。书法意象非常重要。书法是笔墨艺术,它不仅仅是一种线条的艺术,重要的是它渗透着书家哲性的思想;“三怪”一词源出徐悲鸿先生。先生称我(王学仲)诗书画“三怪”。黾学的美学基础是诗、书、画三位一体;“四我”是黾学的精神支柱。我(王学仲)提出“三自一超”主张,即: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轶出自我,超越时代。作为一个书家或画家,不应该停留在对自我的表现上,必须把“小我”与“超越时代”的“大我”联系在一起,与国家、时代、民族联系在一起;“五象”即:表象、意象、气象、空象、色象。“五象”把佛、道、儒三家的哲学观融合为一体;“六学”包括:文学、美学、文艺学、宗教学(经学)、哲学、历史学等。六学的理论基础是国学;“七艺”即绘画、书法、诗词、治印、雕塑、散文、小说等。
说实话,王学仲对他自创的“黾学”所作的一番诠解,有六经注我、支离破碎之嫌。学术、学派本是严肃、严谨之务,不能置逻辑、结构、秩序于不顾,将一己之感性认识作交叠堆砌。王先生在文学艺术创作及理论著述方面的才情与实绩,不容任何人否认。但“黾学”及“黾学学派”(当指因师承传授导致门人弟子同治一门学问而形成的“师承性学派”)是否能在严正的学术意义上成立,鄙意尚有推敲空间。此外,我还认真拜读过王学仲《碑、帖、经书分三派论》一文,将“经派书法”单独提出来加以扬榷,尽管不乏只眼,但整体上仍觉含糊勉强。事实上,对中国书法史上的碑、帖之分,一直以来我都持有强烈质疑。斯种分法笼统粗糙、漏洞百出,实乃阮元、包世臣、康有为等人偏激不经之见。依我谫识,与其町畦以碑、帖,毋宁厘分为墨、錾,或径剖作官书与民书,也许更其冷静、平允、客观。
五,王学仲与“书协主席”擦肩而过? 尽管王学仲的艺术创作涉及国画、油画、书法、篆刻、诗歌、辞赋、散文、小说、文论等多种门类,可谓才华横溢、花雨满天,但其昭彰于世的第一要件是书法。他生前曾任中国书协第二、三届副主席,第四、五、六届顾问,天津市书协主席等,并于2006年获得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有坊间传闻,中国书协第三届主席的位置本当是王学仲的,但奶酪终究被京派所动,先生为此颇不宁静云云。其实看开了,不生闷气没啥大病,快乐平静地写写画画,活他个百岁寿翁,才是真正的智者与赢家。
若许年来,王学仲给我的印象是孤迥不群的。他的长相不太具备艺术家的范儿,暮年更是容颜苍涩。其书旷达朴朗、雄迈从容、气骨开张,有大师潜质,推为第一流名家无少愧。所惜先生不能毕全副精力于书,毫端未遑脱略魏碑形骸,得入自由无碍之境。从另一方面说,或许正是这份源自天性的孤独,玉成了王学仲诗文书画艺术的整体辉煌。在这点上,徐悲鸿遗孀廖静文的看法与我不谋而合,她以师母的口吻说:“王学仲一向是书画界的‘孤种’,如今他去了,让我万分感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