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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正成:在文化史的坐标中
耿介耳
书法导报 3月19日第19版
一
30年间,刘正成由文学而书法。
似乎命运也昭示,刘正成起于文学,归于书学,而且,两者如此紧密地凝结在一起,恰成为刘正成的文化基因。
在《刘正成历史小说集》中可以看到,他的笔触从来都是集中在那些影响中国文化进程的历代著名文学艺术家身上,庄子、怀素、吴道子、苏东坡、徐渭、孔尚任……并且,这些人物也深刻地融入并影响了刘正成的一生。他甚至说,《地狱变相图》中所写的天地人神的炼狱图景,仿佛成为预言,都在他日后的生涯中一一验证。
刘正成以文学才华显世立身,而以书法成就为天下广闻。在他的文学事业顺风顺水的时刻,一个偶然的机遇,让心怀瀚海的刘正成最终选择了出川进京,并且,他的职业生涯从此由文学跨入了书法。从表面上看,刘正成放弃了文学,停止了他日益成熟的历史小说写作,但文学却像种子一样已经深植于他的文化沃野,那片隐隐的生命的绿色成为他的书学天地的一幕不可或缺的背景,文学的强健根系,转而为他的书法成就注入了不竭的养料。
刘正成痴迷于文学的结果,一则使其立身,一则使其立根。立身仅仅解决了他的生存环境的转换,而立根之说意味着,文学贯穿了刘正成的一生,滋养了他的心性,启迪了他的灵悟,焕发了他的风神,完满了他的诗化人生。文学成为刘正成艺术世界的起点,也最终使得刘正成构筑了一个广袤无际的文化新世界。
文学的存在或潜在,成为当代书坛中的刘正成身份识别的符码。也基于这样的起点,转身踏入书坛的刘正成,并不曾片刻离开文学,他一直在用另外一种艺术形式,书写着他的文学人生,追寻着、体验着魂魄与之的庄子、东坡的心路。他把文学精神融于个体的行为,一寓于书,高标书法的文化价值与意义,用自我的生命体察,汇入时代精神的洪流,完成时代文化新创造的担负。这是刘正成迥然不同于一般当代书法家的标志。
刘正成的书法创作,迄今30余年,大略前十年完成创作蕴积,从艺术精神内在理路而论,其后的20年,刘正成相继完成了从行为书写、生命书写到文化书写的跨越。
启蒙期的刘正成,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恩师李灏,一位言论触及时忌被贬为锅炉工的知识分子。李灏先生给予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丰厚滋养,成为刘正成所摄取的受用一生的文化元气。“先器识而后文艺”,李灏先生给弟子拓开了新世界。
作为作家的刘正成,是把文学植入书法;而作为书法家的刘正成,则是以书法展现人生。在刘正成的观念中,文学与书法的胶着状态,处处体现的都是作者个体的人的意义。
书法不是简单的视觉虚饰,而是个体精神的再造。刘正成入手书法,正是从个体的行为体验开始的。
我现在很注意书法与自己行为意识的结合,比如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报纸杂志、网络上看到了什么于我心灵有触动,我都会用毛笔记下来。我现在的创作主要是把行为和艺术结合在一起。这颇有点追随古人、追随苏东坡的味道,就是我的作品你可以“看”,也可以“读”的。
——刘正成与石开谈
他试图把艺术与生活连接起来,在完全抽象的书法创作中,他想寓以个体的行为,使作品注入书写者的模式、书写者的思想、书写者的行为特点。
继承与创新,从来都是任何一个时代的“当下”面临的一场观念博弈。每每在时势遽变的风潮中,这样的论争便越加激烈,偏执与狂飙常不能免。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中国书法,如中国社会一样云诡波谲,新观念、新方式、新风格翻新不绝。在时代的潮头,刘正成总是一个坚定的激进主义的护持者。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毫不动摇的经典主义书法的守护人和传承人。在这个文化艺术通俗化时代,刘正成坚信,继承传统不仅是一种观念选择,而更是一种行为选择。
在这个意义上,刘正成传承着中国古文人的精神内核。
2002年5月《岷峨行》书展,成为这个时期诠释刘正成行为书写的一个代表。
因为他的文人心性,他的书写行为意识的起点,便带着分明的文化追寻取向。他念念难忘的是“李白出川,方有《蜀道难》之叹;杜甫入川,才有《秋兴八首》遣怀;东坡冲出夔门,方有《赤壁二赋》的奇思;放翁逆流入蜀,才有《剑南诗稿》的异闻”。在离开成都17年后的这次回乡书展,刘正成一人的出入往还,兴发了对先哲们出入巴蜀放歌咏怀的幽情,也引发了他对书写行为由行旅到情感、从思想到文化进阶跨越的追问和祈望。
山水的跨越,不仅是境遇的跨越,也是一种情感的跨越、心性的跨越、思想的跨越和文化的跨越。书法能实现某种跨越吗?
——刘正成《峨眉独语》
刘正成玄解了书法与生活、生命的关联,这是他对书法行为意识的深沉考量,在混沌的字里行间,似有道不尽的意味。20年事业畅达的刘正成在《峨眉独语》这篇短短600字的序言中,洋溢着难以掩饰的风发意气,自然,当时当事者对于生命一寓于书的文化沉思,尚从纸上得来。
4个月后,言之不尽的《峨眉独语》短序成为开启他真正的生命体察的转捩点。
之后,刘正成用十年的时间,重走他所热爱的文化圣哲们的生命之路。心魂萦绕在渺远的历史的天际,他与困谪黄州而自得的苏东坡对话,与秋风茅屋忧天下的杜子美对话,从广袤的燕赵大地,到人物一新的齐国故里,他看山观海,访佛问道。一个当代艺术家的生命常常与那些历经波顿的先哲们的灵魂相契,他得到了庙堂之上从未有过的感遇。他和自然的切近,也从未这样激起内心的大波澜、大感动。于是,生命中的可喜可愕、勃然不释,都在他的书法之中得到了释放和显现。刘正成在精神的苦难中收获欣悦。
《江山寻绎》展览是刘正成生命的启豁。
我们翻看刘正成《江山寻绎》作品集中一幅幅充满着跌宕起伏人生体验的作品时,深深感受到在刘正成的生活里,艺术、事功、思想与其人生的苦乐体验已经融合成为一个整体,所体现的正是“作者知、情、意的全方位投入,是作者生命的质量”。
——于明诠《刘正成与当代书坛》
生活的重创,激起的是创造的冲动。在生活中吸取激情,是刘正成融入并光大传统精神的蹊径。哲学家叶秀山说:“传统是一条河流。”刘正成则把传统比喻为一条连接古今的生命链条,他想在这条传统的链条上扣上一个新环节,让自己的艺术融入传统的河流而得到一个生命延续(刘正成与张培元谈)。
刘正成曾引用画家杨飞云的“文化共识的审美判断”阐述书法文化价值取向的重要,认为“如果今天的书法作品,不能引起文化共识的判断,那么这种作品它的人文价值的选择就成了问题”。(见刘氏《书法艺术概论》)
书法的文化归属,超越个体的生命体验,是艺术精神的升华与跃进,是汉文化映射下的人类珍稀的情感符号。
是冥冥中生命的引导,还是内在精神的着意安排,刘正成把自己的文化书写选择在了世人普遍冷落,但确为中华文明的渊薮热地——甘肃。刘正成自北京“江山寻绎展”后把个人的第二次规模性书展“陇上鸿泥”放在了这里。
中国绘画向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说,故绘事的灵感焕发,常常赖于与自然风物的晤对通感,取诸形质,传诸笔端。而与书法所依托的汉字,充满了玄机妙悟。因为它的结构特质在取象与非象之间,后人学书大抵以师古人名迹为法。亘古至今,以一己行旅,周游山水广漠,而其旨归书法者,所闻即稀;而心神贯注于书法,以学者的视域,创作家的心怀,知识人的担当,在长风狂沙间,跋涉于华夏文化的命脉,做一次如此深度的书法采风者,唯刘正成一人而已。
十余年中,刘正成数度往来甘肃,他热切地寻求并体察中华文明长河的源头,他溯源而上,在历史的冰川上徐徐漫步,他亟欲以自己的赤诚去化解更多的文化冰点,继而他要将自己的灵魂汇入源头的涓滴细流,奔向充满祈愿和向往的大海。
浮世喧嚣,刘正成的选择是私人化的,因为他的行为古今所仅见;物欲横流,刘正成的超越是泛艺术的,因为他的着意在接续文明。在刘正成的眼底,始终萦怀的是一个历史和文化的大世界,他关注“艺术家要有对人类和人文价值的深切关怀,否则会把书法变成工艺技术、亚艺术,降低书法的文化价值”。清晰地考量着在这个标尺下的书法家的尺度。他说:“创作是人的生命与文化价值水到渠成的载体”“宏观上,要思考怎样成为一个时代伟大的书法家,成为历史文化的支点”。(刘正成与张培元谈)
一个书法家,从2012年11月10日开始,历时半年之多,跨越50个(次)县、市,完成总行程万余公里的采风创作,是中国书法史的奇迹。
第一次,一个人,把书法文化置于文明史的恢弘天幕上。
陇上采风,激发了刘正成空前的创作热情,这批丰硕的成果,不独是刘正成艺术生涯的收获,亦为中国书史的时代性成就。从作品的形制、内容,到书写的方式与文化指向,都具有独立而丰赡的学术意义,而“陇上鸿泥”书展本身,对当代书法展览的文化空间和价值传播的深刻启迪,或可为书展史上的标志性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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