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成】挂轴：艺术书写成为书法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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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轴：艺术书写成为书法主流

刘正成

2016年8月12日 剑桥大学国王学院

题解

我先讲这个标题《挂轴》，挂轴就是我们在展厅里面看见的挂轴书法作品。中国古代没有挂轴，拿到手上欣赏把玩的实用书法。我们今天看这个挂轴的书法，它不是实用品，它是艺术品。书法从实用的审美变成纯艺术品的审美关键就是因为挂轴的出现。

一、汉晋以前实用书写中的书法艺术

中国古代的书法史是什么呢？岩画的符号，甲骨文的刻画符号，都是实用中间，占卜、宗教中间使用的。清铜器的铭文祭祀用的，古代的兵器刻的文字。古发布法令的诏版书。这是古代的帛书，也是祭祀的。

曾经是汉代的一个宫殿，这个宫叫做长乐宫，在这个建筑上使用的瓦当上也有文字。文字记录就是长乐宫的宫殿所使用的瓦当。

书法文字拿来抄书，抄经，刻碑记录这个人的功绩的；造佛像记录着什么人造这个佛像求菩萨保佑他而形成的造像题字。还有泰山《金刚经》刻石。在这个时候这些书法起了装饰作用。到了晋唐以后，就是中古时代以后，书法稍微发生变化了，就是文人书写中的艺术，也就是把书法艺术作品拿在手上在看，阅读，审美。

二、晋唐以后文人书写中的书法艺术

在晋唐以前，在这些文人以前这个字没有作者姓名的，这个时候才留下了作者的姓名，就是文人作者的姓名书写。这个书是一个诗稿，这是宋徽宗写的扇面，这些都是一边拿着实用，一边进行欣赏。

三、书法的纯艺术书写的滥觞

唐代开始偶尔有书法家书写的目的不是为了实用，就是为了欣赏。但是，它不是主流，它是一个支流，张旭饮中八仙歌：“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这个就不实用了，就是一种表现。张旭喝酒高兴，把诗字写在墙壁上，怀素自序中有“粉壁长廊数十间，兴趣来了以后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忽然绝叫，叫了以后写了很多字。可惜这个墙壁我们中国的建筑是土墙，就毁掉了，不像英国的墙是石头做的，这些书迹就没有流传下来。

《清明上河图》中有一个屏风，屏风上也有书法。我在台北故宫找到一个，南宋的房间书法屏风，那个时候偶尔有少数写出来不做诗用而为了展出的，这个是很少数。

四、明代中晚期挂轴书法的出现和流行

明代的中晚期，就是距离现在五百年之前，忽然出现挂轴了。明代的记录说唐宋没有挂轴的，就是文献记录上的。古代没有挂轴，有屏风。这也是一个屏风，我们宋代以前房子都比较低矮，现在日本他们使用的屏风就是学习中国唐代、宋代这种屏风。所以说，日本的京都，韩国很多地方还有我们唐代、宋代的建筑，上面就有屏风，我们现在中国就没有屏风了，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明代中期我们苏州的建筑被修高了，就把原来放屏风的地方换成通屏，建筑升高了。人可以从通屏两侧可以出来，以前客人来了就坐在前面，妇女就坐在后面，有一天介绍一个她的丈夫，那个女就从这个旁边偷偷往前看了一下，看看家里来了什么客人，所以这个屏风开始挂通屏了，苏州的建筑挂这个。

明代有一件绘画，画的就是看挂屏的这个，就是我们展厅里挂的这个挂轴。这种作品完全为了熏染的，不是为了实用的。中国书法从使用空间完全摆脱出来成为纯艺术的书写，就是因为挂轴的出现，所有书法家就开始做这个作品了，就把实用放在次要的位置。所以，我们大厅里面挂的书法作品是五百年以后才出现的，古代是没有的，这个从出现到现在挂是五百年的时间，五百年以前是没有这个东西的。

挂轴出现以后，书法家的作品怎么到别人家里挂着呢？这在苏州就出现了画商。买书法的商店就是画廊，牛津大学艺术系的主任柯律格教授写的一本书名字叫做《雅债》，就写文徽明的作品怎么从他的书房里面到别人家里面挂着的过程。四年以前送给我的这个书。这个时候就因为有人要挂这个画，有人创作为了挂画，这个书法家就成了职业书法家了。通过写字卖钱吃饭叫职业书法家，郑板桥润格说，我的字卖多少钱一尺，多少钱一张，就是当时它的记录。书法家的出现，润格记录着明代的什么作品多少钱，赵孟頫写的篆书千字文值四十金。北宋的安国题跋的中权本的《石鼓文》当时要卖万金。这是另外一本书后劲本的《石鼓文》是五十亩粮田换来的。

五、挂轴幅面的巨量增大引起创作技术的大变化

在明代以前有一件作品是一个条幅，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个调幅也是从屏风上裁下来的，明代到中期在祝允明的时代都只有小的条幅，三尺多的调幅。到了文征明的时候就是大条幅了，这就是他们的大条幅，一丈长的大条幅。这个时候从明代开始我们就出现以艺术书写为主流的代表性书法家。当时的代表书法家以徐渭、董其昌、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这些都是明代书法的高峰。

可以说，古代这个作品是没有的，明代以前没有这个作品，完全作为艺术欣赏的作品，这个作品出现以后引起了创作工具或者技法的变化。古人用鼠豪很短的，写不了大字，现在换成羊毫笔了写这种大字，古人写的字很精细，比如黄庭坚的，米芾。到了明代写字就很粗糙了，因为工具变了，毛笔变了，这个是明代的画家陈献章茅草笔写的字，就是茅草扎起来写的字，就是草做的。你看这个徐渭写的字，中间这个“中”字的竖画，羊毫它很软，把它变得很长了，古代没有这种笔法。

所以，清代人记录邓石如说了，我练了五十年我还没有把它练好，因为为原来是硬豪，现在用的软豪就没法练了，没法写了。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种纸叫青檀皮宣纸。古人用什么纸呢？古人用麻纸，就是麻做的纸，唐代用的桑皮纸，笔下去没有浓淡变化的，这个楮皮纸，用楮皮做的是很细腻的纸。在这个时候他们用墨要求黑的最好，像小儿的眼睛一样黑为好。又黑又光是最高的标准。

晚明的时代出现了安徽青檀做的宣纸。如果没有这个青檀宣纸的话，中国最伟大的画家徐渭就没有了，就是因为这个纸张的原因。中国所有的写意画，最伟大的画家用这种纸是画不出画，它必须用泾县的宣纸，一下去就有浓淡效果，这是中国画的最重要的一点。徐渭他画的浓淡，这个是徐渭的，伟大的画家，你要看懂中国画家要看墨的变化。所以，有这个宣纸了，书法家写字的时候就浓淡效果，有淡墨写字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清代另外一个画家陈淳，他浓淡墨写字。

第三个原因是纸张变大。在唐代、宋代，一件作品是几十张纸接起来的，看了这个宣纸就能做像地毯这么大的纸。古人写字近距离看它小，就横平竖直，很规矩的写下去的，这个纸变大了以后，出现变化了，这个字就不是一行一行很整齐的写了，远处看这个字行就歪歪变化了，比如王铎的书法就不像古人写字一个字横平竖直的，他的《雒州香山诗》他写的和古人就不一样了。当时的创造，以前写字只注意点画黑的地方，这个时候书法写字就注重计白当黑，因为这个空间很重要，空间它和绘画一样看，空间没有写的地方和写的地方是同样重要的，处理空间关系。

六、作品审美功能的变化引起创作心理的变化

纸张变大以后，书法艺术也就从艺术书写它引起了审美功能的变化或创作心灵的变化。

怎么审美呢？要拿在手上看的，就是一边阅读一边看，很近距离的，这个古代画的这个叫做把玩，我们古人称书法是拿在手上把玩的，手卷也是拿在手上把玩的。什么叫把玩呢？一边读这个字，一边欣赏它的美。

挂轴出现了以后，我们看书法作品就不是阅读了，直接就是看画一样，视觉扫描为主了，不是先去阅读了朗世宁《乾隆观画图》皇帝坐着很远的位置，看这个大的效果，然后才去慢慢的读它，古代一边读，一边审美。像这个挂轴出现了以后，就没法读了，这么远怎么读呢？只能去看，叫视觉审美。所以，这个审美就是说从阅读审美变成了扫描审美了。创作心境发生变化了，古人说的欲书先散怀抱，就是写字的时候你无意间去写的，书无意于佳乃佳。苏东坡说了他的《赤壁赋》，就是写这篇文章，他不是做一个纯艺术品给别人，这个就记录了当时他的创作心理。

七、由挂轴作品演变的现代展览会幅式

自从出现挂轴以后，我这个字写了就是为了挂着墙上好看，心理发生变化了，原来是自己写，不要想写好，开始写的初稿最好，后面重抄就不好了，在这个时候它就是为了视觉审美好看，我举个例，徐渭它有三件作品，三件作品都同样一首诗，它抄到这个纸上的时候，每一张的章法都不一样。这个明显说明它写的字不是让你去读诗的，自然把字写的好看，摆在那里让你们去欣赏的，这个就是创作心理。这个慢慢转换成现在展览会了，就拿来展览了，书法里面挂的画放在展厅展出去了。

比如小客厅和大展厅的区别，比如徐志摩在海林故居的客厅、苏州古代的书房与中国美术馆这样大的展厅的区别。这个展厅中间有视觉，有冲击力的时候，这个作品就吸引你。大的展厅，作品就是整面墙，就是让你看一个视觉效果。这其中的问题是什么呢？这样的作品和古人王羲之写的时候不一样，这个艺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个书法就考虑变成视觉因素了。这个颜真卿的一个文稿，他写了纪年他的哥哥和他的侄儿战死以后他的悲痛心情，它既是一个文字，同时感情表达的非常充分。
这是我们一个现代书法家的作品，这里面写了很多字，就写了他自己的名字，他把文字的意义把它放下了，就注意视觉，你这个是不是夸张，你把这个名字反复写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我就让你看这个视觉。这是他的现代书法作品，他就看见壁画的味道，他就不知道你写什么东西，他不管了。

传统的书法家都写自己的诗文，今天的书法家就抄古人的诗。我们在国王学院展出的作品，我们都写自己的诗，这样和古人是相近的，和今天现代不太一样了，对于这种现象饶宗颐讲书法不是视觉艺术，柯律格教授说书法不是抽象艺术，因为它有文字。

结论

中国书法史的巨大变迁在东晋王羲之以前是书体的演变结束及其艺术自觉期的开始，在王羲之的以后是作品幅面的放大及其纯艺术作品成为主流，这是两个最重大的变化。这第二个巨大变迁的原因，就是五百年以前，明代中晚期挂轴书法的出现或流行，这个变迁延续到今天。

（根据录音整理，未经作者审阅，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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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ging Scrolls:  Calligraphy as Art Becomes the Mainstream
挂轴：艺术书写成为书法主流
Table of Contents
目录

1. Art in functional writing (before the Han and Jin Dynasties)
1) Decoration: calligraphy in high anitquity
2) Practical writing: calligraphy in medieval times

一、汉晋以前实用书写中的书法艺术

    1、装饰：上古时代的书法
2、书写：中古时代的书法

2. The art of calligraphy among literati from the Jin and Tang dynasties onward
1) Letters: conversations between literati
2) Poems and essays: the literary affairs of literati
3) Fans: The literati life appliance

二、晋唐以后文人书写中的书法艺术
     1、翰札：文人交流
     2、诗文手卷：文人文事
3、扇面：文人生活用具

3. The Origin of Calligraphy as a Pure Art
1) The performance of art: Zhang Xu writes calligraphy drunk
2) Calligraphy on the wall: Zhang Xu, He Zhizhang and Huai Su
3) Folding screens: Five Dynasties, Song Dynasty and Yuan Dynasty calligraphy

三、书法的纯艺术书写的滥觞

     1、表演： 张旭醉书
     2、书壁：张旭、贺知章、怀素
3、屏风：五代、宋、元

4.  The Emergence and Popularity of Calligraphy on Hanging Scroll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1) No hanging scrolls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Zhang Wu Zhi (Treatise on Superfluous Things)
2) The emergence of the hanging scroll: the composition of folding screens in Suzhou halls
3) The popularity of hanging scrolls: promoted by businessmen and the art market
4) Calligraphy as art becomes the mainstream: Representative calligraphers: Xu Wei, Dong Qichang, Zhang Ruitu, Huang Daozhou, Ni Yuanlu, Wang Duo, Fu Shan

四、明代中晚期挂轴书法的出现和流行

    1、宋元无挂轴：《长物志》历史记录
    2、挂轴的兴起：苏州民居厅堂通屏构造
     3、挂轴的流行：画商与市场的推动
     4、艺术书写成为主流：代表性书法家
            徐渭   董其昌    张瑞图    黄道周
倪元璐    王铎    傅山

5.  The transformation of techniques caused by the enlarged scale of hanging scrolls
1) Long-tipped brushes made of sheep’s wool: Writing techniques become crude
2) Xuan paper made of pteroceltis tatarinowii: Ink becomes lighter
3) Huge scrolls in high-ceiling halls: the framework becomes riotous

五、挂轴幅面的巨量增大引起创作技法的大变化

      1、长锋羊毫：笔法变糙
      2、青檀宣纸：墨法变淡
3、高堂大轴：章法变乱

6. Change of creative mindset caused by changed aesthetic functions
1) Traditional aesthetic approaches: to read and to appreciate
2) Aesthetic approaches to hanging scrolls: to skim
3) The traditional motivation of art creation: a joy in the study, both self-entertaining and practical
4) Aesthetic motivation of hanging scrolls: the focus on visual processing

  六、作品审美功能的变化引起创作心理的变化

     1、传统的审美方式：阅读把玩
      2、挂轴的审美方式：扫描阅读
     3、传统的创作心理：实用兼自娱的文房之乐
      4、挂轴的创作心理：专注于视觉关系处理

7. Modern exhibitions derived from hanging scrolls
1) From study to hall: the appreciation of a small space and less work
2) From salon to exhibition: appreciation of a large space and more work
3) Dilemma of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exhibition works     

七、由挂轴作品演变的现代展览会幅式

    1、从书房到厅堂：小空间少作品审美
     2、从沙龙到展厅：大空间多作品审美
    3、展览会作品审美的两难命题


Conclusion

There are two major devolpment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alligraphy. Firstly, before the calligrapher Wang Xizhi of the Eastern Jin period (317–420), calligraphy completed its evolution of different script forms and a sense of artistic consciousness began. After Wang Xizhi, calligraphic works became larger and became predominantly seen as pure art.

The second development was the emergence and popularity of hanging scrolls five hundred years ago in the mid to late Ming dynasty (1368-1644). This development has continued right up until the present day.

结论

中国书法史的巨大变迁，在在东晋（317－420）王羲之以前是书体的演变结束及其艺术自觉期的开始，在王羲之以后是作品幅面的放大及其纯艺术书写成为主流。
这第二个巨大变迁的原因就是五百年前即明代中、晚期挂轴书法的出现和流行，这个变迁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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