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胜---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

养逸斋

蔡永胜在“蔡永胜书画展”现场演说



   按： 2012年11月10日——11月16日，蔡永胜书画个展在河北保定市博物馆举行，展出期间，应河北大学艺术系书法教授刘德彪先生的邀请，蔡永胜于11日上午和15日下午为河北大学艺术系学生们就他的书画作品进行了讲解，受到刘德彪教授以及同学们的好评。之前蔡先生还接受了华北电力大学记者站同学们的采访。现在根据录音资料一并综合于稿内，整理后交蔡先生审阅，略微润色并增加了小标题（整理人：刘玉）。



一、来窥童子偈 得听法王经

   

同学们，中国的书法艺术与人类一切艺术一样都反映了人的精神自由，因而书法艺术也就与任何艺术门类一样，是展现艺术家的想象力。不过书法作为中国独有艺术还有其特点，就是它注重领悟。我们说一切学科的学习都需要一定的领悟能力，否则就会像计算机那样什么也不懂——计算机能完成人脑所不能完成的巨量计算工作、但它并不懂得它所计算内容的意义；但书法所要求的领悟能力要高得多。比如就技术学科来说，大学可以批量地“生产”出工程师，但任何大学都不可能批量地制造就出艺术家，有丰富想象力的艺术家任何时代都是罕见的。




我们知道当年六组慧能法师（慧能法师活动于唐武则天时代）青年时期没有读过书，不认识字，靠打柴维持自己和老母的生计，但他一次为人送柴时听到有人读《金刚经》，当下便悟。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北大哲学系的一位女学生听老师讲、自己阅读，但直到学期末也不知道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说了什么；我们说许多信士对于佛教也很虔诚，可是许多人读了多遍《金刚经》也还是没有领悟。可慧能为什么一闻人读《金刚经》当下便悟呢？说明他有领悟高深形而上学的天才，形而上学表达起来需要千言万语，否则哲学家、宗教家就无需写那么多书、说那许多话，然而如果一个人一旦开悟，就好比自己站在山峰上瞭望风景，一目了然，描述性语言显得多余了。我们再看形而上学的领悟与科学领悟的区别，我们设想，假如慧能听别人读欧几里德几何学，他能一下子领悟吗？回答是很不可能。比较几何学与佛学，几何学的知识是可以通过语言精确传达的，即只要一个人认真地阅读领会教科书所讲，就能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这是由于科学文本的语言是明确的，即符合形式逻辑的，但形而上学的陈述如佛法的陈述往往是暗示性的、比喻性的，对于暗示与比喻的意义理解可以因人而异，有天资的人能从佛经少数字句中豁然贯通，进而通晓浩繁经典的真意，但没有领悟能力的人，所理解的意思全是魔道，也就是没有领会佛法的真谛。所以一些人皓首穷经地研究经典还不如慧能法师几分钟领悟的多，否则五祖弘忍法师怎么会把衣钵传与他呢。




我们说，对于书法的领悟与对佛法的领悟具有相似性。人们常说，人对美的领悟往往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就是指此。艺术领悟当然需要言传，但这种言传却非如几何学家对于几何学的描述那样意义是固定而明确的，所以对领悟的描述语言之在他人读来就可能如坠五里雾中不明所以。不过正因此，艺术的学习也就不完全同于科学的学习，有时直接面对艺术作品就行了，过多的阐释往往还成为妨碍。不过话说回来，我今天还是要以语言尽可能地启发大家领悟。




书法作为注重领悟的艺术也就为天资聪颖而善于直觉的人提供了展现自己天才的机会。六祖慧能法师就凭着他对《金刚经》的领悟让识字的人把他的偈语写在墙壁上从而得到了五祖弘忍大师的肯定，最后将衣法传给了他，如果不是佛法从印度传入中土，那么慧能就是一个打柴的樵夫，他善于领悟形而上学的天才无人知晓，也就不可能使自己的天才成为启发中国人心智的一个途径。我们说，即使一个外表如乞丐的人，当他持一支毛笔写出超凡的字迹来，使饱读诗书但下笔却有俗态的学究也相形见绌，此人便立即超越了自身的破衣烂衫的表像而显出凛然风神来，人们就因此判断上天赋予了他高贵的灵魂。这种情况在其他艺术门类并不多见，这说明书法能显现人的先天性素质，是书法艺术的神奇性所在。



二、传统与非个性



孟浩然有一首诗：“带雪梅初暖，含烟柳尙青。来窥童子偈，得听法王经。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迷心应觉悟，客思未遑宁。”刚才我讲了领悟佛法的悟性与领悟书法的悟性的同一性，现在我讲“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在《金刚经》中，释迦牟尼讲去执，即不执着于任何外在相状，因为一切相状都包含着自身的否定性。现在我对“无我”的意义作一个引申，即与西方现代一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T·S·爱略特的“非个性主义”相联系。




艾略特主张，一个诗人要尽可能地消除个性，即把自我融入到传统当中。说的直白些就是尽可能地达到“只有传统、没有自我”，这是艾略特的非个性主义文学观。不过反观艾略特的诗歌，如他那著名的《荒原》、《四个四重奏》，发现其个性极为鲜明，我们能一下子将艾略特那学究气十足、镶嵌众多典故的深奥诗句与其他诗人洋洋洒洒不假思索、貌似个性实则无个性的诗句区别开来。我想艾略特的非个性主义是说，由于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我们越是深入传统、忘掉自我个性，我们那真实的自我个性才可能显现出来，借用《金刚经》的句式“个性并非个性是为个性”。




我们不难发现艾略特的文学观与我们中国书法崇古的传统不谋而合。中国书画艺术讲求临摹，如中国画的“写生”并非今日对景写生的意思，而是写自然生气的意思，最早摹状自然生气当然来自于创造，但一旦形成艺术传统，画家要达到“写其生气”除了在自然世界悠游，就是把自己尽可能深入到传统水墨语言中，忘掉表现自我，自我的生气融汇到对自然世界生气中，笔下的自然生气中就自然地流露出那个独一无二的自我来了。书法也是一样，一个人只有在临古中忘掉自我才能把那个本真的自我（即慧能法师所说的佛性自我）表现出来。




大家看我这篇行草书，似乎是将楷书快些而来，其实不然，我对王羲之的书法还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王羲之书法其实有很古朴的内涵，我们要汲取他这种内涵就不能局限于仅仅临摹它的书法墨迹（当然是刻本，现在传世的亦无王羲之真笔墨迹了），而要从王羲之上升到秦汉。我们需要在铜器铭文（篆书）中领悟笔划古朴的韵味，在汉隶中领悟沉雄的格调。有了秦汉书风的涵养，我们再临摹王羲之就不容易犯甜俗的毛病了。




另就学习古代绘画作品来说，深入传统的方式是临摹，此种临摹并非亦步亦趋，而是在笔法墨法上汲取古人的生动处，至于外形则不必拘泥，总是要有所变化。大家看这幅山水《奇松倒挂倚绝壁》是临摹石涛的一幅册页，石涛的画是方形，因此奇松倒挂的险势受到画面方形的限制，我用六尺对开的长条幅临摹，就将空间拉开了，奇松倒挂之危险的空间性就进一步显现出来，大块的空白我写一首长诗补上，平衡了松树左上角的重量。同学们可以念一念我补白的这首诗（带领同学们念诵）。




另一幅是我临仿赵孟俯的作品，与临摹石涛的这幅构图上有些近似。你们有些是学图案设计的，大家看，这幅画可看成是把太极图变形的结果，阴阳鱼之黑的部分是山、白的部分是水，这是总体构图。而山中的云把黑色的山破缺了，同时水中的水纹将水的白色破缺了，这就好比阴阳鱼中黑与白各有一点白与黑。我们看中国画，在构图上都可看做阴阳的对立统一，大处有大处的对立统一，小处有小处的对立统一；黑白是对立统一，颜色的丹与青是对立统一；长线条与短线条有对立统一，弧线弯曲的向背有对立统一。黄宾虹在课徒画稿中将笔法概括为太极图形，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若能把阴阳对立统一不是教条主义地、而是下意识地贯彻到笔端，表面上我们的个性因此消失在非个性的传统笔墨表现中，实际上我们内在的个性却在非个性笔墨中表现了出来，这是由于我们本真的自我已经影射到笔墨中，而由于任何一个人我都是独一无二的，本真的我当然也就是个性的我。



三、天人合一

   

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请你们找一个传统文化的词语来概括我们中国文明的古典精神。是的，你说得对，这个词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是中国玄学对于世界的最高领悟，是中国古典哲学的最高境界，而中国的书画艺术可以说是对这个境界的形象化。中国书画不是图解玄学，而是表现玄学，或曰把抽象的玄学以具体意境直观地表达出来。有人说中国书画艺术缺少社会批判的功能，是的，比起西方写实主义的绘画，中国书画不大能表现现实主义的题材。这种“缺点”的补偿便是中国书画对于中国古典哲学的表现是其他绘画所难以企及的，我们看欧洲中世纪的或文艺复兴时期宗教题材的绘画，大多表现《圣经》中的某个具体情节，里面的文学性、情感性多于哲思，或曰哲思淡漠到接近无，这是写实主义绘画本身限定的，过于执着于具体形象就难于表现抽象的天人关系。那么现代派的抽象艺术呢？我们说抽象艺术具有多向度的可解释性，然而正因此它难以凝聚起一个抽象的精神。而中国的书画则不然，一个有天人之思的艺术家总能够把他的天人之思凝结到他的笔墨中，这是由于中国绘画写意性超越于具象与抽象而同时综合了二者的缘故。所以我常说，那些要领略中国文明精神精髓的人，在阅读中国古典玄学文本之外，另一个途径就是阅读中国书画，尤其中国的山水画。




笔墨高于形象——这是中国画的精髓。高妙的笔墨从何而来，从书法而来，所以中国画其实是书法画，即以写字的方法作画。以写字方法营造山水鸟兽虫鱼——与工匠制作画面有很大的不同，不同在于，画家的精神气质、天人之思都因“写”而生动地表现出来。境界的高低原是在微妙之间分野的，如果不是写字的方法，那个高妙的境界是无法显现的。我们看现代人的绘画何以不能有古人的高妙，就是“写”的能力越来越差的缘故。由于日常书写工具的转换，现代人的书法功力已经大不如古人了，他们的思想也已经驳杂，两方面的结果便是画面上越来越缺少古人笔下那种幽深的境界了。由于水彩画、油画写实主义的影响，现代画家比如山水画家，大多描摹山水的表像，而对于山水的魂魄却不能见到。而我们反观石涛、石溪、渐江、梅清的山水，他们的笔墨似乎没有黄山的表像，却得了黄山的魂魄，原因于他们的写字能力、他们的精神气质最合乎黄山的本真。




现代美术教育已经形成了一套教学体系，但这个体系其实与中国书画的精神是有所背离的，把书画的技法当做知识灌输、把写生看做技术性的训练，就出现了画面越是逼真物象而越是远离了物象之在整体世界中的本真的情况。何以故？中国绘画的写意乃是写神，而写神需要超越表象而达到本真物象。我们看一些画家也借鉴黄宾虹的笔法，但他把黄宾虹的“写其大意”笔法用来摹状山石的外在表像，如此就背离了黄宾虹。所以现代美术教育能够教育出广告制作人，但教育出大画家的几率却在日益减少。我奉劝同学们尽可能地体察中国古典绘画的精神，此外日常书写最好用毛笔，临摹写生之外，最好能作诗，当然是作古体诗。作古体诗的时候一方面能使我们进入中国古典时代精神状态，另一方面我们的写字的笔能够生动，这是由于我们把精力集中的作诗上，我们的写字的笔反能处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久而久之，我们的书法就会生动起来。一旦我们写字的笔生动了，画画的笔就自然就能生动，而当我们同时更深入地涵养了中国古典精神，那种古人的天人合一的自然世界意境也就可能从笔墨流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