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文为沃兴华先生在6月27日于中国美术馆举行的【海上明月】赵冷月百年诞辰书法研讨会上的发言,标题为编者所加。此注,侯勇。
心以为是,不敢不为是艺术家的良心
——沃兴华在赵冷月书法研讨会发言
赵先生的百年书法展由中国书法家协会和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办,具体由家属操办,家属与很多书法界人士不熟,因此委托我来帮忙做些具体的事情。长期以来,我也很少参加书法界的活动,但是这件事我爽快地答应,觉得这是我必须做的,理由有三:第一,赵先生的字好,确实好。第二,赵先生对我帮助大,非常大。第三,现在的书法界对他不那么了解和理解。
我觉得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开始我担心,赵先生故世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书法界的变化很大,赵先生的子女也没有做重要宣传,书法界很多人是不是还记得赵先生?展览会开幕时那些人会不会来?但是在做的过程中,我深切感到赵先生仍然活在当下,活在当今真正书法家的心中。因此我在联系请人,包括请人写文章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个电话搞定的,这让我非常欣慰。今天有那么多人来看展览,又有那么多人来参加研讨会,发言那么热烈,都说明赵先生的书法在今天依然是有强大的生命力。
赵先生晚年最大的愿望是在北京办一个展览,他往常跟我讲这件事,讲的时候情绪激动,神采飞扬,但是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行,根本就无法实现,我在听他讲的时候,心里常想“哀莫大于心死”,其实应该改一下,叫“哀莫大于心不死”。赵先生对书法的执着,让我非常感动,终生难忘,因此今天的发言,我不具体讲他的创作方法和风格特点,只讲我在与赵先生接触中所感受到的精神力量。
我在赵先生家里看到过他写的一副对联,下联记不得了,上联内容是:“一往无前莫如八十九十”,他晚年变法,敢于把字写“丑”,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像古人说的造次于斯,颠沛于斯,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一个内心极其强大的人,这一点对我影响最大,艺术家的创作就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心以为是,不敢不为。”这是艺术家的良心。
赵先生以前住在福州路,上海的文化街,我到书店去的时候,经常一伸脚就到他家去,每次去都看到他在写字,尽管我们年龄相差很大,他今年一百岁,我正好六十岁,相差整整四十岁,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代沟,每次去我们都只谈书法,他拿出作品来,问我们好不好。当我说好的时候,他会问好在什么地方,然后说还有什么不足,还能写得更好,当我说不喜欢的时候,他会说这件作品好在什么地方,很得意地向你介绍。无论你的理解和看法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他都能转化为一种促进创作的正能量。从他家出来,我常常书也不去买,就直接回家写字,一方面因为在创作上受到启发,马上想去体验,另一方面因为在精神上受到激励,这么大年纪的老先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努力追求,作为青年人,更要抓紧时间。
我在与赵先生的接触当中,经常听他说两句话,印象很深刻。一句是讲“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学不了。”这是他的口头禅,反反复复地讲,他坚持每天上午临摹,下午创作,对传统充满了敬畏,他的创作完完全全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另一句他常常跟我讲:“我在书法上都不输给你们,就输给你年龄。”讲的时候很感慨,表达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他有理想有追求,他觉得时间不够。孔子讲“任重而道远”,什么叫重?“以天下为己任”为重;什么叫远?“死而后已”为远。远是距离上的概念,一千一万,十万百万,只要能讲出个数字的都是有限的,孔子不讲具体数字,讲的是一生,以生命的全部过程来表示远,这是一种境界,赵先生有这种境界。
赵先生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的家属告诉我,他晚年躺在床上不能写字了,但想的仍然全是书法,他会叫阿姨把一本字帖平摊在面前,仔仔细细地读帖,他的手已经不能翻字帖了,就用头摇动来示意,阿姨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甚至他去世以后,家属第二天在停尸间帮他整理仪容的时候,他的手竟然是成握笔状的!我听了以后非常感动,马上联想到三位艺术家的临终遗言,来楚生说,如果让我再活几年我的字会写得更好。石鲁讲如果这样就走我是不甘心的。日本书法家井上有一说“做书法之鬼”。
我与赵先生接触的时间很长,从他那里学到许多创作方法,也受到许多精神感召。比较而言,他的创作方法和作品风格我欣赏我学习,但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也会慢慢地有所舍弃,但是他的精神感召却影响深远,历久弥新。记得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的碑文上说,先生的学问“或有时而可商”,但是先生的精神却“共三光而用光”。赵先生的精神感召我会铭记一辈子,受用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