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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沟渠
一位江湖大姐大的悲婉情事
何处风来气似兰,帘前小立耐春寒。
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
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
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
这首《幽兰曲》,是明末清初时的名妓、秦淮八艳之一马湘兰写给王穉登的——她与王穉登之间近30年的纠葛,被后人写为《白练裙传奇》,堪称当年点击率最高的“娱乐圈八卦”之一。
我每读马湘兰都禁不住替她惋惜生错了时代:她有名,上到达官贵人、下至江湖浪子,“以不识马姬为辱”(王穉登《马姬传》);她有才,精通诗文、著有《湘兰子集》诗文两卷,会写剧本,画兰更是名动天下,“其墨兰一派,潇洒恬雅,极有风韵”(《明画录》),“湘兰子”的名号也是来源于此;她有钱,笔下的兰竹备受文人雅士们的推祟,人们争相收藏,她有自己家的戏班子,在南京最繁华的地段夫子庙旁有固定资产幽兰楼一幢……
如果在今日,这样一个有名、有钱、有才的女人,靠自己就能征服世界了,还会有多大可能性把自己与一个老头子捆绑一生?
马湘兰,生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本名马守真,因在家中行老四,故又称“四娘”。我们总是认为名妓肯定个个都是绝色妖姬,马湘兰还真是个例外。据说她虽“姿首若常人”,但“高情逸韵……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见之者无不人人自失也”。这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实证了。
更令人服气的是,马小姐还有着孟尝君的风采,江湖救急、旷达仗义,对亲朋故旧都出手大方。这样的女子,难怪一生追求者无数,除了她痴情一生的王穉登。
王穉登又是谁?他比马小姐长12岁,是苏州世家子,文徵明的入室弟子,吴门画派的后起之秀。据传他是个神童,后成为“青词宰相”袁炜的入幕之宾,准备在官场上博个功名。可惜袁炜死后,他的政敌徐阶掌权,王穉登只好从京城官场黯然退出,回到故乡每日流连于花街柳巷。
他与马湘兰的相识相交,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英雄救美的老套剧情:当时马湘兰得罪了个小官儿,此人曾想见她却被拒之门外,后来终于有了点小权,于是开始了各种报复性刁难。马湘兰虽然名气大,但毕竟身列贱籍,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被这个无耻小人整得死去活来。
王穉登就在此刻登场了,他虽然在官场上没混出什么名堂,但在江湖上还是颇有点声名的,“名满吴会间”。在他的疏通斡旋之下,马湘兰终于脱困。这一来,她眼中王穉登的形象简直就是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恨不以身相许。可惜她只看到了这浪漫的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马湘兰与他相识之时,已年近30,即使在现在,在有些男人的眼里恐怕也已被打入剩女的范畴了。更何况马湘兰的身份如此低下,即使有着些许薄名,对这种世家子弟,与她们风花雪月、舞文弄墨那是雅事,但娶回家的当然还是名门闺秀最合乎体统。
作为一个12岁就走马章台、出入风月之地的老手,王穉登太知道怎样打动女人的心了。他如此拒绝了马湘兰:“余岂欲得汝而援手乎?脱人之厄而因以为利,去厄之灾几何?古押衙而在,**不陷于胸乎?”意思是我救你如果是为了图你什么,那就与那些小人一样了,被江湖大侠们知道了,会拿**当胸刺死我的。
马湘兰在江湖这么久,闻弦音知雅意那是吃饭的本事,知道对方的话说得虽然非常漂亮,但拒绝之意是坚决的,如果继续纠缠,那就是不识趣了。所以虽然此后30年的漫长岁月里,两人一直书信往来,诗书唱和,却默契地从此不提嫁娶的话题。马湘兰每逢节日,便精心为王府上下准备出各色礼物,从暧昧的香囊汗巾,到烟火气十足的熏肉火腿,乃至送给王穉登正室夫人的精致小菜——她的爱真的是低到了尘埃里。
在绘画方面,作为文徵明的入室弟子的王穉登,将其在艺术上的经验倾囊相授,马湘兰受其影响深刻,作品也带有明显的吴门风规。
也许因为身处贱籍,马湘兰才越发向往高洁。她将心中所思付诸笔端,成就了那些清逸灵秀的兰、竹、水仙。这些历代文人们心目中情操与气节的象征,也成为她自我表达的载体。尤其是画兰, 她早期画兰多以双钩设色为主,稍显工细刻意,晚期风格飘逸,双钩墨笔间而有之,兰叶、竹石交穿掩映,提按轻重缓急,变化多样又统一,健逸秀丽、超凡脱俗而又自然天成,形成了强烈的个人艺术风格。
《素竹幽兰》就是她的代表作品之一,此时她的作品已形成了成熟的文人画审美品位。画面右方大幅留白,主体是位于画面左侧山石上的几杆翠竹与一丛兰花,一高一低交相掩映,枝叶正随风起舞。兰花白描双钩,线条清俊飘逸,翠竹水墨写意,笔力劲健,以墨色浓淡表现出竹叶的阴阳向背、前后穿插。山石点苔润艳,苍染滴翠。两种技法相映成趣,看似寥寥数笔,实则章法讲究有度,干湿浓淡挥写随意,起落提按、行笔速度变化之间体现了马湘兰纯熟的文人画技巧。兰之幽静、竹之高洁跃然纸上,清雅灵动之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谢赫以气韵生动作为中国造型艺术的最高标准,从此画中,可见一二。
【明】马湘兰 素竹幽兰 纸本水墨
画面左上是马湘兰以小楷所题边款:“湘兰女史马守真。”左上有明代著名收藏家、鉴赏家项子京隶书题款:“森森君子节,奕奕古人风。”这是对马湘兰艺品、人品的最佳诠释与肯定。
万历三十二年(1604),王穉登七十大寿。此时,两人已经16年未曾相见。57岁的马湘兰散尽家财,大手笔地买了楼船,带着几十个歌伎,浩浩荡荡来到了苏州飞絮园,为他祝寿。“丙夜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吴儿啧啧夸美,盛事倾动一时。”
王穉登在感动的同时,更多的则是一分得意。他半开玩笑地对马湘兰说,你仍然娇媚像夏姬,可惜我不能做你的申公巫臣。——夏姬何许人也?春秋时期郑穆公的女儿,曾“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历史上最著名的红颜祸水和浪荡妇人之一。
所有的玩笑中都流露着真心,这种看似信手拈来的调侃,其实是王穉登内心深处轻蔑的流露:他可以与她吟风弄月、唱和联诗,可以帮助她摆脱困境,甚至教她习画,只是这一切都是居高临下的、带着心理优越感的垂青……
【明】马湘兰 群仙拱祝
以马湘兰的阅历、聪慧,听到挚爱一生的男子说出夏姬二字,估计就已心如死灰。这个所谓的大才子竟无视她一向以高洁的兰竹自喻,仍脱口而出以著名的荡妇比拟她。他的凉薄、轻视与冷酷都在这两个字中显露无遗,两人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柔纱之下,露出了褴褛不堪的真实底纹。
盛宴之后的寂寞更显苍凉,这场声势浩大的个人秀耗尽了马湘兰最后的精力,她回南京后不久就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周围摆满兰花,“燃灯礼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
我从前总认为马湘兰实在太傻,现在倒觉出她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祝寿方式,已不再是为了王穉登,而是对自己幻想中的爱情的一场倾尽全力的盛大告别,是这场爱情独角戏的华丽谢幕。
她曾那样爱过你,但此后、来生,不再相见,如此而已。
【明】马湘兰 兰石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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