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萬里嘲飛鵬，敢負青天嘯大風。我生有涯願無盡，心期填海力移山。』二十三年前，我與蔡永勝先生共同組織『紀念「五四」七十周年全國高等院校師生書法展』，蔡永勝先生化梁漱溟句以草書寫了這首抒懷詩掛在中國美術館大廳，當時我感到詩歌氣魄雄偉，書法縱橫捭闔，印象頗深。記得一個人批評蔡先生這詩過於張揚，回顧起來，那時他的草書還不夠成熟，不過其詩書有一種青年人的蓬勃朝氣，一如其人。那時蔡先生任職于華北電力大學研究生部，他的不修邊幅常為同事們取笑，許多趣事聞之令人忍俊不禁。而今，二十三年的風雨使蔡先生從一個淩雲壯志的青年變成了一個略顯疲憊的中年人，由於最近三年他的父母親相繼去世，他臉上那種愁苦的痕跡已經再也擦不下去了。不過當我最近與他重新取得聯繫，展開他寄過來的草書，才感受到他那種吞吐八荒的氣概如故。他的性格與為人也沒有什麼變化，而那幾部堪稱『巨著』的哲學研究書籍使我知道他二十多年來一直在學問上用功，沒有浪費時間。不過我這裏不想談論蔡先生的哲學研究，因為他那些學術論著需要潛心閱讀，而我還一時抽不出時間，雖然我在大學時是頗喜歡讀哲學書的。因此我只就蔡先生的詩歌、書法與國畫發表一些看法。
二十三年前那次全國高校師生書法展中，蔡先生最成功的作品是他為本次展覽所寫的序言，記得一個人說序言中有幾個字寫得相當不錯，我拉那個人見蔡先生，現在還記得當時我們三人對話的情景；而前幾天我與蔡先生遊覽五臺山，我倆乘坐索道時他講到，一篇書法作品中不要每個字都尋求新奇——他主要是針對沈鵬先生為五臺山某寺廟所寫對聯而作的批評——似乎是回應二十三年前的那次對話。我也有類似的看法，就我自己的作品而言，只要有幾個字可觀就很不錯了，過於追求每個字的新奇，相互抵消就成了混亂，平正與險絕的關係可以區別於孫過庭所論：一篇作品中平正與險絕構成一個對立統一體，過於平正則刻板，過於險絕則混亂。
當時蔡先生所寫的序言是半文言，他那時的文筆正如他的詩歌，有一種一瀉千里的氣勢。當時五月的北京城社會秩序已經有混亂的跡象，而我們躲在中國美術館裏辦書法展覽，似乎與風潮不合，然而現在再讀蔡先生序言中『舉國上下人心惟危，唯校園一片淨土』的話，覺得頗有深意，而此種理想主義的判斷可能比當時學生們作為理想主義者在街頭的喧嚷更為深刻。他還用莎士比亞名劇中漢姆雷特那句著名的話（『To be or not to be』）作題目寫過一首詩表達他對現實的憂思，此詩在當時華北電力學院北京研究生部廣播台由蔡先生自己朗誦並廣播，當時別人可能以為此詩未免有『為賦新詞』的嫌疑，可沒想到後來竟成了讖語。在書法之外的領域我與蔡先生交流雖然不多，但當時我感受到他的思想如一座巨大建築正在開始奠基。就在幾天前的五臺山，當蔡先生把他的《宇宙歷史哲學》、《宇宙本體論》送我，我感受到蔡先生把他青年時期詩歌的熱情轉化成了宏大哲思，在他關於宇宙歷史超循環論中依稀感到當年閱讀他為展覽所寫序言時的印象：縱橫宇宙，義氣自雄。
我與蔡先生友誼的歷史與我二人書法發展的歷史是一致的，所以對於蔡先生書法藝術的認識就總是追溯到二十三年前，人所受的影響往往具有戲劇性，有時聽了一個人一學期的課，回顧起來似乎沒有什麼深刻印象，而有時短時間的際會卻能影響終生。當年我與蔡先生整理從全國各地寄來的書法作品時，每一個信封裏都藏著奧秘——打開前不知寫的什麼，而當作品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有了或新奇或平庸的感受，我想蔡先生與我一樣，我們從對來稿的分類中鍛煉了鑒賞力。而我們通過與當時書法名家沈鵬、劉藝、林岫、張榮慶等人接觸，尤其看他們對於來稿的分析，使我們日常臨帖時那種不成熟的感受獲得了一次總結與昇華。蔡先生以為我在觀賞沈鵬先生作書中受到的啟示最多，的確如此，我現在的運筆結字依然得益于沈先生影響；我想蔡先生當與我大體一致。不過由於蔡先生二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北京，他每週一次的中國美術館參觀經歷使他沒有特別專注於現代人，總體上，他很不滿意於現代人的書法境界。從他三十歲出版的草書曹植詩來看，他受唐人以及明清人草書的影響更大。
今年（2012年）蔡永勝先生出版了《蔡永勝自書詩二種》，他所寫的內容是他早年創作的詩歌，青年時代的熱情以更成熟的筆法表現，應該說作品是成功的，『我本燕趙古幽魂，曾經狂歌嘯黃昏。劍失昆侖崩壁雪，拾筆荒原現此身。磨洗龍牙作築瑟，雕鏤鳳骨為笙竽，呼喚雷神與雲君，擊築吹竽興我書大檄。檄文未就墨池乾，九霄忽落傾盆雨......』這首詩在《蔡永勝草書曹植詩》跋語中曾見過片段，這次以草書筆法寫出來，詩歌與草書之間相互激發出激昂的格調，正如書法家丁向陽先生的秘書劉磊先生所說『讀之有上天入地、歡呼雀躍之感。』我將此集轉給山西章草書法家陳巨鎖先生看，他說該書草書部分（《中秋夜詠懷寄友人》）有祝枝山的意象，行筆顯得略有些快，而行楷部分（《蓬萊賦》）更為耐看。不過蔡先生本人近年似罕臨祝枝山，他對王覺斯更為青睞，他的行楷書除了顏真卿的底子外，對石濤有所借鑒。
二十多年前蔡先生與之交往的書法家許多已經離世了，如柳倩先生、藍玉崧先生、熊任望先生、趙逢明先生等，這些書法家都曾對蔡先生產生過影響，其中柳先生、熊先生也與我熟悉。柳倩先生是詩人，古典詩詞修養很深，雖然時代風氣的緣故，一個寫古體詩的人很難獲得大的社會影響，不過柳先生必定傳承了中國古典詩歌藝術，而且他的書法也很有個性，他以八十高齡四處遊覽名勝並寫下許多詩歌是很難能可貴的，書出版後總是鄭重地題贈蔡先生雅正，這或許是老先生們的日常做法，但在蔡先生卻因此獲得了激勵，他從現代派詩歌創作逐漸轉向中國古體詩寫作，與柳先生的影響有關。在高校師生展覽會上，柳先生對蔡永勝先生所作的序言評價頗高，初以為文辭、書法出自老先生手筆，沒想到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藍玉崧先生以小楷和草書見長，蔡先生最初出版的兩本書（詩集和書法集）都是藍先生題簽，藍先生對於同輩的書家總是笑談中譏評，可是對於後學如蔡先生者卻激昂有加。熊先生、趙先生二位任教于河北大學，蔡先生年輕時代的兩次書法展都在保定舉行，總是受到二位先生的鼓勵。“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蔡先生的母親生前時常念誦這兩句詩，詩句反映了歷史時間的不可逆性，古人都已死去，現代人都將死去，不過這並不是我們悲觀失望的理由，每個人來到世界都應該有所創造，這就是《易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意義所在。
2011年9月蔡永勝先生的同學們為他在母校舉辦了一次書畫展覽，後來他把展覽印刷的小冊子寄給了我，我第一次看到蔡先生的繪畫感到很吃驚，立即發了條短信表達我的『震撼』。蔡先生于詩歌、書法、哲學研究之外還能繪畫，可見他用功之勤。現代繪畫藝術已經專業化，似乎若不受嚴格美術教育就不能從事繪畫，其實這種看法失之偏頗，中國繪畫的高境界是文人畫，而古代的文人畫家的創作是在自己的詩文、書法成熟後的自然而就，正如蔡先生在其美術書法論文中曾強調的：中國畫是『寫』出來的，不是『畫』出來的。蔡先生的山水畫只是他書法之餘的即興之作，這顯然更符合中國文人畫的繪畫傳統。蔡先生從事繪畫的另一個原因也許不為人知，就是他從國家能源部辭職後曾一度生活拮据，買不起宣紙，一刀宣紙他一夜之間一掃而光，這樣『浪費』讓家人無法承受，於是他就在書法作品背面寫黃賓虹的夜山雨山，如此他『滿紙縱橫千萬字”的浪費現象得到遏制，一幅畫塗抹了一天還沒有完成，之後他竟然學會以緩慢的方法作書，書法也就得了一次飛躍性發展。
二十多年來，蔡先生過著近似隱居的生活。窃以為任何時代任何人恐怕都不可能靠純粹的哲學研究維持生計，然而藝術品卻可以和世俗生活接軌，所以我便拉蔡先生『出山』以便能讓他的藝術創作維持起碼的生存。一個人如果單身自可以如游方僧一樣將貧窮當做自由的保障，然而既有家庭就總要盡到責任，蔡先生的女兒蔡麗今年十八歲整，已考入美國波士頓大學，雖然是全額獎學金，但生活費每年也不少，作為父親要有所支持才對；好在蔡先生贊同我的意見，這使我感到欣慰。我與蔡先生擬于2012年下半年在忻州舉行一次書法聯展，之前先把我們二人的作品集印出來，遂寫這篇短文以為紀念。人生短暫，我們美好的青年時代雖已經一去不復返，然『來者猶可追』，在人生的後半段，我希望我與蔡先生的藝術生活會更加精彩。
幾天前（2012年8月6日）我與蔡先生應保定楊潤物、胡力強、仇必螯、吳占良、吳慶軍、劉德彪等友人邀往保定蓮池書院一遊，參觀蓮池碑廊之後，我與蔡先生一行到保定電校圖書館作書，我即興書寫了一段話送蔡先生，現附記於此：『少年時代讀《警世通言》，首篇便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其傳神之處在於一摔字，而其真旨卻在於謝。深而究之，其核心又在於人之心靈相通。知音之難求於此可見一斑，而伯牙子期故事亦因此得以傳之千古。簡陋如我自知遠難與老蔡相比，然此亦正可印證老蔡所鍾愛之哲學道理：所謂沒有下就沒有上，沒有俗就沒有雅，我願用我的粗簡與老蔡的高奧相印證，以形成一對完整的矛盾體，正如子期之未擅彈，然卻為最知音者。壬辰夏再讀永勝吾兄巨著有感焉，愚弟范越偉並書於古城保定。』蔡先生讀罷以為『粗簡』云者過謙，然我乃真心服膺，而我屢蒙蔡先生激昂，此正為知音之所在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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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4 09: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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