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陶寺陶文考释

别部司马

                              陶寺陶文考释　
                                 罗 琨
　　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陶扁壶朱书文字是一重大发现，90年代初《考古》杂志曾有披露(1)，近年传媒又向世人展示了实物，进一步引起了广泛关注。去年笔者有幸得以仔细观摩其物，深感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其文字与殷墟甲骨文非常相似，反映四千多年前即至迟在夏代前期，属于同一系统的文字已行用于黄河中下游的一些地区，就探讨中华文明起源和特点而言，这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第二，就载有朱书文字的陶扁壶残片整体看，很可能不是古代文字零星的遗留，而代表了一份完整的“文献”。今又很高兴地读到李键民《陶寺遗址出土的朱书“文”字扁壶》一文(2)，公布了有关资料，就此将对陶文的初步想法略述如下。
　　陶片上有两个朱书文字，当读为“昜文”， 早有学者指出“文”字与甲骨金文相同，而“昜”字也和甲骨金文的写法很相近。
　　《说文》勿部有“昜，开也，从日、一、勿，一曰飞扬，一曰长也，一曰彊者眾皃。”对此，李孝定曾评说“众说并陈，许君盖不知其本义也”(3)，可见“昜”是一个古老的字，清代治《说文》者始对此字有进一步解释，如：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昜“此阴阳正字也，阴阳行而侌昜废矣”，“从勿者，取开展意”。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壮部第十八，昜字条下按：“此即古暘，为侌昜字，侌者见云不见日，昜者云开而见日也。从日一者云也，蔽翳之象，勿者旗也，展开之象，会意兼指事。或曰从旦亦通。”
　　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二十九，昜字条有“开也者，《韻会》引徐锴曰：日开明也，勿旌旗也，得风开展，一所以开也。馥按开谓明也，《尚书》‘明四目’，《韩诗外传》作‘开四目’。当云从旦勿，旦者开阳也，勿在日旁为冥，勿在日下为开。《春秋运斗枢》‘斗第六星曰开阳’，《广韻》‘北斗七星，六为开阳’。一曰飞扬者，本书‘?，旌旗飞扬皃’，‘扬，飞举也’，‘颺，风所飞扬也’。《广雅》‘阳，扬也’，《释名》‘阳，扬也。阳气在外，发扬也’，《释言》‘越，扬也’，郭注谓发扬。《诗·沔水》‘载飞载扬’、《大明》‘时为鹰扬’，传云：如鹰之飞扬也”。“一曰长也者，《汉书·董仲舒传》‘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书·洪范》‘曰燠’，传云：煖以长物。正义云：《易·系传》云‘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是言暑长物而寒成物也。”
　　由此可见，“昜”本义为云开日现，引申为飞扬、发扬、成长的意思，当即阴阳之“阳”的初文。
　　在殷墟甲骨文中，作为地名已有从阜之“陽”，如“于南陽”，但“昜”字仍较为多见，用法主要有两种，一为作地名、族名、人名，如“贞在昜牧隻羌”、“王惠昜伯?比”(4)、 ，其中的“昜”指地、人或国族；第二种用法是做表示气象的用语，如卜辞有：　　
酒明雨。伐既雨。咸伐亦雨。?卯鸟大启。昜。 《甲骨文合集》11499
这是为祭祀卜问晴雨的验辞，还有一辞当是为同一事进行的占卜，全辞为：　　
丙申卜，?，贞[来]乙巳酒下乙。王占曰：酒隹有祟，其有设。乙巳明雨，伐既雨，咸伐亦雨，?卯鸟星（晴）。 《甲骨文合集》11498
意思是丙申占卜，拟于十日后的乙巳酒祭祖乙的卜辞，王占曰：酒祭将有不顺。决定酒祭的乙巳那天，天明就下雨了，改伐祭，雨止，接着又下起雨来，改用?祭、卯祭，晴霁。对比两验辞，“大启，昜”无疑与“晴”为同一个意思，“启”字甲骨文作从又执户，当即《说文》释“雨而昼晴也”的晵(5)，或谓其“为开启之本字，以手启户为初意……其后借为雨而昼晴之霁”(6)，各家所论虽不尽相同，却均有晴霁之义的，因此“大启，昜”当表示天大放晴，阳光普照，“昜”在此显然用为“云开而见日”的意思。
　　在金文中，“昜”字基本用法有：一，常作人名、族氏名，如?昜簋、昜鼎铭文(7)中的“昜”，先秦货币文字、玺印文字中还多作地名。二，作“阴阳”之阳，如永盂铭文有“锡畀师永厥田阴昜洛疆”(8)，类似用法还见于长沙子弹库楚帛书，而少见于传世文献，当与“隂陽（阴阳）行而侌昜废”有关。三，奉答册命赐予辞“对扬”之“扬”也常写作“昜”，如貉子卣铭文(9)等。
　　“昜”字的构成历来存有疑义的，如前所述，《说文》释“昜，从日、一、勿”，朱骏声则按“从旦亦通”，有学者认为“从旦尤佳说也”，“日出即旦也，即明也，旦明即开昜也，故字从旦”(10) ，还有学者提出如果说从日，一表示蔽之，勿表示飞也，那麽“从一勿之字毋宁应解作侌也”(11)。
　　又，从较晚的金文、货币、玺印文字看“昜”字下部确可谓从勿。但在甲骨文和部分金文中，下部结构却与“勿”字有别，尤其是《说文》释“勿，州里所建旗，象其柄，有三游”，更使人难得其解。在对此字的探索中，林义光首先提出，其字“从日、从一、从丿，丿引去之象”(12)，高鸿晋进一步提出其下部如图一7、8者，实表示“引去之动象，非勿字”(13)，为此字的考释开拓了思路。如白川静提出“卜文之勿字其所从与弓体最近，盖为表示某种用弓之行为之字也，其音盖为拨，拨弦以祓邪恶，盖即以弹弦之象也。?不与弓身相接，非旌游之象，而于指鼓声之彭字，又肜日之肜字之所从相类，盖表示难以用字形表现之空气之振动或情况者也(14)。稍后，裘锡圭发表《释“勿”“发”》，细致地梳理了甲骨文中“勿”“?”以及从“?”之字的字形、字义和用法，分析了甲骨文‘ ’字与周代金文‘勿’字同形，所以释作“勿”，其用法有二，一主要用来指牲畜的毛色，二也作否定词，这与古籍和金文中，‘勿’字通常用作否定词的情况不同。从甲骨金文可知，这是一个是一个从刀的字，本义应是分割、切断，用作否定词，是假借的用法。另一方面，卜辞又有一个经常用作否定词的“?”字，用法与古籍和金文的‘勿’字极其相似，字形也略有些相似”。在甲骨文中“?”除作否定词外还是族氏名，通过考察甲骨金文资料，进一步分析论证了该字较原始的形式“象弓弦被拨动后不断颤动之形”(15)。
　　这就启示我们昜字篆文从勿，是因为“勿”很早已假借为否定词并逐渐取代了“?”，其初文所从实为“?”，是用“弓弦被拨动后不断颤动之形”表示“难以用字形表现”的飘动的烟霭，从旦的“昜”表示阳光冲出云雾，照亮大地。可以作为旁证的是甲骨文中还有一个表示气象的用语“易日”，如卜辞有：

贞翌庚子不其易日。
[贞翌]庚子[不其易]日。
王占[曰]：启，勿易。
之夕雨，庚子启。
　　对次日是否“易日”的卜问占辞是晴启，不会“易日”，验辞记次日果然雨过天晴。“启，勿易”并举，说明易和启、昜一样都表示气象的用语，涵义却是相对的。“易日”多解为阴天，或曰易“当读为晹，许解云‘日覆云暂见也’”(16)。而从上图甲骨文“易”字看，构成从夕（或表示被遮住的太阳）从?从丿（即所谓“勿”），《说文》日部有“昒，尚冥也。从日勿声”，段注：“冥者，窈也、幽也。自日入至于此尚未日出也”，那麽“易日”之“易”当可读为“昒”，“易日”则表示云雾遮住了太阳。甲骨文表示“日覆云”的易和“云开日现”的昜共同构成部分当都源于“?”，金文从“勿”从“?”并用，小篆则同做从勿。此外，《说文》释昜第三个含义是“彊者眾皃”，此说颇难理解，很少有诠释者，但联系《说文》释“彊，弓有力也”，“眾，多也”，又有“弜，彊也、重也，从二弓”，也反映“易”字的字形字义与弓有一定联系。陶寺陶文上部为“旦”很明显，下部正似弓形，
　　另一字为“文”，早有学者释出，这里不再赘述。可以补充的是关于“文”本义的讨论，“文”，《说文》释“错画也，象交文”，段注：“错当作逪，逪画者，交逪之画也”，但其字形“错画之中类多从心”(17)不大好理解，所以近世学者多认为本义是“文身”，卜辞“文武丁”之文“乃象一繁文满身，而端立受祭之尸形”，“从文身之义而推演也”(18)。此外，还有学者认为文之本义是“衣文”，字义“乃交领之意，即胸前之襟之交错之意”(19)。但见，第一，较早文献记载的文身，是“刻画其身以为文”，“以避蛟龙之害”的一种夷狄之俗(20)，目前还不能证明是中华大地古代民族的普遍习俗，商代的织物，乃至衣锦的人体雕像已多有发现，难以想象会用文身者为尸。第二，古代文献中“文”字的用法，如“经纬天地谓之文”、“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21)，并形成“成也”、“华也”、“法也”、“理也”、“美也、善也”、“敬事之威仪也”(22)等引申义都说明“文”字不可能源于文身，它不是“野蛮时代”习俗的体现，而闪现的是文明曙光。
　　释“衣文”者，似较“文身”要有道理，但是这两种观点所据均为甲骨、金文乃至小篆之“文”的字形，即一端立之人形。而从陶寺陶文看，“文”字的初形不作人形，据甲骨、金文的各种不同写法中，还还可以找从“错画”演变为人形到的轨迹。
　　在甲骨刻辞中，文，除偶见于甲桥刻辞，作人名(23)外，主要用为先王的尊号，如“文武帝”、“文武丁”(24)，金文同，常见“文考”、“文祖”、“文武”(25) 等，文表示有文德之人，已用其引申义，《尧典》中记舜“受终于文祖”，司马迁释“文祖者，尧大祖也”，郑玄曰“五府之大名，犹周之明堂”(26) ，用的也是引申义。所以甲骨、金文中，“文”字基本上均作端立人形，当与“文”字引申义的行用有关。而陶寺陶文的发现证实“文”原始写法确如《说文》所说的“错画”，又“逪”，《说文》释“交逪也”，段注引《诗·小雅·楚茨》“献醻交错”毛传“东西为交，邪行为错”，陶寺的“文”字正是用两长两短、邪向相交的“交逪之画”。
　　关于“文”字的本义，段注有：“逪画者，文之本义，彣彰者，彣之本义，义不同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蹏迒之迹，知分理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依类象形，故谓之文。”(27)朱骏声也引《说文序》按“象形、指事为之文，会意、形声谓之字”(28)，尽管文字起源不是一人之功，但观察包括“鸟兽蹏迒之迹”的外部世界，获得不同蹄迹代表不同动物及其不同步态的规律性认识，用不同的“错画”，再现这些不同形态，来表述不同事物，就是利用“知分理可相别异”的认识，发明文字的过程。现代历史学、民族学、考古学知识告诉我们，根据鸟兽蹄爪之迹辨识不同鸟兽及其行迹是狩猎时代的基本生存技术；观察草木生长、寒暑变化、日月星辰的移动以及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从事原始农业的基本生存技术，而在中华大地，已发现不少石器时代刻画符号和象形符号，这是我们祖先“知分理可相别异”认识和实践的实证，象形、指事文字的形成即植根于此。“文”的本义为“交逪之画”，也就是指用不同组合线条构成符号，而且每个都约定俗成表示一定事物。这就是文字的初形，而用文字组合为文章则为彣，今写作“文”，亦即这个词的引申义。
　　就载有朱书文字的陶扁壶残片出土于山西襄汾陶寺遗址，陶寺类型龙山文化分布地域正在陶唐氏故地，扁壶上不仅有朱书“昜文”二字，残器除口沿部分外，沿残边涂朱一周，颇似卜辞的界划，预示这是一篇完整的全辞，而且使人很容易联想起《尚书·尧典》开篇对帝尧的赞颂：
　　若曰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马融注“威仪表备谓之钦，照临四方谓之明，经纬天地谓之文，道德纯备谓之思”，郑康成注“敬事节用谓之钦，照临四方谓之明，经纬天地谓之文，虑深通敏谓之思”，“言尧德光耀及四海之外，至于天地”，“光”或释作“广”(29) 。
　　这些文字和解释显然已打上后世的烙印，对一些解释也有不同，但是，“照临四方谓之明”，“经纬天地谓之文”的解释却是一致的。唐尧居“冀方”为“天下之中”，且能“协和万邦”对周围地区有广泛的影响，这应是颂扬他“照临四方谓之明”的主要内容。而据《尚书·尧典》等记载，尧时的一个主要进步是“曆象日月星辰”组织观象授时，即以天地为法度，组织生产，无疑是最大的文德。
　　因此，唐尧的时代特点，或谓他的最大功绩可概括为“明文”二字，而陶文“昜文”，亦即“明文”。因为“昜”的涵义是天气晴霁，阳光照临四方，其上从旦，与“明”同训。不仅如此，两字之外，沿残边涂朱一周的界划，可以表示四极以至上下，正有“光被四表，格于上下”的寓意。
　　那么，这件朱书文字的扁壶残器表述的内容是否与后来的《尧典》有关，是一个值得研讨的问题，《尧典》成书虽晚，却吸纳了通过口耳相传保存下的历史，而这种口耳相传往往借助一些有形的记录，没有文字的北美易洛魁人将对历史的记忆编织进贝壳珠带(30)，我国景颇族过去有“吃新谷，话旧仇”之俗，每年尝新谷祭祖时，老人会拿出记事刻木，数着大小缺口，述说历史上与邻寨发生的大小纠纷(31)，就是文字出现以后，类似记载方式仍有遗留。有学者认为最初的文字可称“句意文字”或“语意文字”，“它的图形或符号（‘句意字’）表达整个信息”(32)，此说有一定道理，我国古代成文的口述也非常简约，《吴越春秋》记载“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的产生有一首古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害”(33)，就是用几个很形象的字，记述一个故事。由此推测，陶寺陶文用两个字和一个符号（界划）记述尧的功绩，以便帮助记忆，传诸后世，这是有可能的。

--------------------------------------------------------------------------------
注释
(1)《中国文明起源研讨会纪要》，《考古》1992年6期。返回
(2)见《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通讯》第1期 2001年1月.返回
(3)孝定编述《甲骨文字集释》2973页“昜”字条按语，北京光华书店翻印本，1983年。返回
(4)《《殷契遗珠》758、《甲骨文合集》6460。返回
(5)王国维《戬寿堂所藏殷墟文字》第二册考释第60页下 1917年。返回
(6)商承祚《殷契遗存》考释第1页 1933年。返回
(7)《三代吉金文存》4. 4. 2，6. 51. 1。返回
(8)见唐兰《永盂铭文解释》《文物》1972年1期。返回
(9)《三代吉金文存》13. 41。返回
(10)高田忠周《古籀篇》二十四，转引自《金文诂林》5817页。返回
(11)白川静《说文新义》卷九下 转引自《金文诂林补》3039页.返回
(12)《文源》.返回
(13)《字例》.返回
(14)白川静《说文新义》 转引自《金文诂林补》3039页。返回
(15)见裘锡圭《古文字论集·释“勿”“发”》 中华书局1992年。返回
(16)杨树达《积微居甲文说·释星》.返回
(17)李孝定编述《甲骨文字集释》第九 “文”字按语。返回
(18)见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3264~3266页 朱芳圃《殷周文字释丛》、吴其昌《殷墟书契解诂》及姚孝遂按语.返回
(19)加藤常贤《汉字之起源》，转引自《金文诂林补》2879页。返回
(20)《榖梁传·哀公十三年》“祝髪文身”范宁集解。返回
(21)《国语·周语下》.返回
(22)见《论语》、《礼记》、《荀子》等有关注释。返回
(23)如“文入十”，《合集》4611反。返回
(24)如《合集》35355、35356等，超过60条。返回
(25)如服尊、录簋、毛公鼎等铭文。返回
(26)见《史记·五帝本纪》及集解。返回
(27)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释文.返回
(28)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777页，文字条下按。返回
(29)见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尧典》注 中华书局1986年。返回
(30)摩尔根《古代社会》（新译本）138页 商务印书馆 1977年。返回
(31)汪宁生《从原始记事到文字发明》，《考古学报》1981年1期。返回
(32)[苏]B·A·伊斯特林著 左少春译 王荣全校《文字的产生和发展》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返回
(33)见周春生《吴越春秋辑校匯考》152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