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成治学,喜欢在宏阔的视野下作严谨的探赜,正像他喜欢在跨界交流中反观书法的精微。他曾经激扬地表达对于汉字的赞美,他说,“书法在中国能有上千年的传承,这来源于汉字的魅力。汉字多奇妙呀,一个汉字就是一个集成电路,每个字的部首就积淀了一段历史。”(引自《华西都市报》2013-11-03) 从集成电路的妙喻,我们甚而想象,或许在他与每一位对话者沟通的时候,他的世界便连通了无数个蕴涵着别样风采的世界。他的世界也因而无量地扩大了。正是在这些交游中,许多重大问题得以印证、释解和深度推演。 90年代传统与现代的精神交织,使得如何面对传统成为现实问题。西岛慎一先生当面表达了对二王以来中国书法的经典不可轻易抛弃的忠告,促动刘正成完成了《论康有为的书法历史观》一文,思考和提出康有为碑学思想对二王以来书法经典解构后所造成的选择困境。 他拜访香港饶宗颐先生,谈话间自感“一下子把中国书法拉向了中西历史文化大视野背景下,让我似乎进入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库中。”饶先生在埃及和古巴比伦文化比较中提出来的关于文字与书法的问题,强化了刘正成对于汉字为本的书法观的坚持。而对于书法为“视觉艺术”的排斥,也坚定了刘正成对书法文化神髓的执着求索的态度。 饶宗颐提出学术研究不要拘于孰先孰后的竞争状态,特别是东西方之间,“要打破这一界限,泯除过去所谓“东来说”或“西来说”的旧观念,东西文化交流上的鸿沟宜加以消除,再进一步寻求彼此间有关联的线索,这利于对历史上广大的人类文明演进的了解,相信在不久的将采必有更重要的收获。”“这个就是“宇宙性”,在学术上大可不必在谁是始祖这个问题上一争高低。”(《晤对书艺》) 这番话,对于寻求拓展思想视野的刘正成或有震撼。 与牛津大学苏立文教授的交往,恰与饶先生所提出的学术“宇宙性”相映照,东西方两位年龄相差三十余岁的忘年交,相互催化了中国艺术史观念的融合。刘正成协助苏立文完善了著述中的书法阐述,而苏立文则极力地建议刘正成向西方输出高水准的学术作品。 刘正成曾述及一件轶事,他去伦敦拜望苏立文教授,九十六岁的老先生亲自驾车迎接他。除了这份难得的礼遇,刘正成的意识受到了触动,并迅速化为行动的是,他回北京很快拿下了驾驶执照。刘正成感于新、敏于行如此。 他受史学家李学勤先生的的影响,便是从其学术观念中“接受和派生出书法发生学观念”,倡导更多的学者投身于考古学与书法的对应研究,并引导了艺术创作的风尚。 从熊秉明先生处所获取的“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观,则渐次内化为他的学术驱动力,深化了他的书法本体论探究和学科体系的设想,对于他坚守书法文化精神的取向,是又一个价值依据。 刘正成在人生低谷期,与科学家朱清时、戏剧家张铁林、学者王岳川的交游,以此特殊的因缘际会,更别具艺林佳趣。他与朱清时对于艺术与科学的讨论,对于佛学与科学的比较,他从王岳川处所寻绎的后现代文化理论,都对他思考并阐发中国书法精神和历史取向问题,开启了新径。 朋友间纵横无忌的论辩谈笑,安抚他的心灵。他生动地记载了一个废寝畅谈的夜晚,令读者常为那样的情境动心。 从我被放逐的2002年秋冬起,张铁林先生就常来松竹草堂看我,我知道这是一种贵如黄金的精神支持。我们的知识面和兴趣有广泛相同处,常常一块论书论戏剧论中西古今大事,兴起时便写字,往住至深夜而不疲。有一晚,我送张先生出门时,张先生兴犹末尽边开门边告辞说:“明天电话再联系!”门一开,天已透亮,晨曦照于眼前。“哦,今天!”我二人相视而笑。 (《江山寻绎》序言) 刘正成有两个著名的斋号,一曰“八方斋”,一曰“松竹梅花堂”。这两处大小不一的居处,都曾接纳过刘正成众多的中外嘉客。 最早进京居住的八平米的八方斋里,他接待过新加坡的陈声桂,韩国的金膺显。有一年来京的吴丈蜀曾在这里一展厨艺,亦颇得沈鹏、谢冰岩的交口赞赏。因为特别的文化记忆,朋友们喜欢这个逼仄而难忘的空间,王镛、石开、黄惇、崔志强、雷志雄等印坛巨擘均先后镌“八方斋”堂号印相赠刘正成。 “松竹梅花堂”已经成为当代书史上一个意韵悠长的符号,这个看似普通的四合院里,因为每日过往着来自天涯各处的东西方文化名流、学界精英,承载了远远大于这个空间的艺文雅韵;也因为这里是《中国书法全集》的编辑出品地,它汇聚了数千年中国文化的丰厚信息,使人不能不有气干云霄之想;也因为在这里,不定期的学术讨论和演讲持续地进行着,而听众常常自发地从天南海北相聚于此地。这或许是中国唯一举办高端论坛的私家宅院。 松竹梅花堂,见证了堂主的荣辱衰兴,堂前的孤松竹影和两颗双味石榴,在堂主和友人的笔下,都赋予了别具品味的深意。搬进松竹草堂不久,刘正成专意作寓言一则,名之曰《松竹草堂夜话》,并以楷书入石。在身处困境的2003年,刘正成抄记此文,并反思说,“我当时猜想着,生活会不会朝着寓言的方向发展呢?果然,生活有可能变成了寓言。”(《松竹草堂有寓言》) 月光乎?霓虹乎?松竹草堂前如水如霜。松父移自西山,方二日,札根未稳却摇动身肢,将几滴松滋洒向竹君,竹君怫然仰而问曰:“敝人今日初到,公尚未寒喧一二,竟来污了小生衫袖,是何道理?”松父傲然而笑,对曰:“尔本生于南国,到这里与洒家拥挤作甚?”竹君诧然久之,叹曰:“侪辈均属山野之物,今番一同来此间作客,本该拿出些斯文样子,以谢主人超拔之恩,何以出此粗话坏了我等脸面?”松父惭然而谢。夜风骤起,翳然夜雾生香,松父欠身摇曳也;窗壁倩影婆娑,竹君款动腰肢也。寂然。松竹草堂一任如水如霜。 寓言又成谶语,教世人唏嘘。好友石开曾在送他的“二味石榴堂”堂号印边款上赋诗,有“果亦世情知宠异,人固爱憎贵包容”的感遇之言,此解人之语,亦足令人动容。 多年后,张铁林曾有《松竹草堂速写》横幅赠予刘正成,所述为世情写真,其辞则颇类戏文,曰: 草堂是个茶铺,桌上总有新茶和鲜果招待,水准五十年不变,它是一个时代学人悲欣交集的修炼场。国际书学信息在书法在线浓缩落地,国内书学风潮在草堂云集研讨。食客、茶客渐变成书客。科技、教育、出版、考古以及戏曲名伶、影视明星各色专家来谈古论今,嬉笑怒骂。草堂亦时见附庸风雅之达官贵人,充大款的、吹牛B的、忽悠的、逞强的、装蒜的、蹭饭骗字的阿谀之辈穿梭其间,绝非清水衙门。正成先生在草堂这个剧场里赔着茶钱,却整天看着不花钱的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