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瞭解的幾位現代山西書法家---蔡永胜

养逸斋

由於近幾年受老友養逸齋主的邀請去了幾次山西忻州，便留意山西的書法家。近一周住在延慶休息幾天，今晨起來陰天，寫了幾個手卷，不知怎麼想起幾個月前聽陳巨鎖先生講述姚奠中先生的“坐化”，就有寫篇山西書法家短文的想法，於是將兩張包裝宣紙的殘紙裁成四條，開始寫這篇《我所瞭解的幾位現代山西書法家》。
很自然想到山西古代歷史文化名人。如果陝西人與山西人關於司馬遷是陝西韓城人還是山西河津人的官司山西人勝的話，那麼山西最大的歷史名人應該是司馬遷。晉文公有很大成就，不過就名聲而言，比不過司馬遷。大家都熟悉唐代詩人王勃、王維、王之渙，可未必知道他們是山西人。至於山西的古代書法家，羅列起來會很多。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是山西人；北宋書法家米芾更有名，他常署“襄陽米芾”，不過他祖籍是山西；明末清初大書法家王鐸是河南孟津人，祖籍是山西洪洞；當然，山西最有名的古代書法家非傅山莫屬。
由於書法藝術有崇古的傳統，我想不僅我，就是更多的書法家，大多對於古人的熟悉程度遠高於對今人。我所熟悉的現代書法家不過姚奠中、陳巨鎖、林鵬、范越偉幾位，接下来我就略談些對他們書法的印象。

一、姚奠中

姚奠中先生在學界、書法界享有盛名當然是由於其學術、書法成就。此外人們知道章太炎先生晚年所收的弟子，其次是他的高夀。由於中國傳統文化曾因歷史原因在現代一度中斷，上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運動之後，那些有深厚國學修養的人便備受矚目，作為章門弟子的姚奠中先生便在人心目中有一個光環，這個光環與乃師太嚴先生的淵博學識、坐牢、痛駡袁世凱、褒貶孫中山相聯繫。光環雖明亮，但也容易遮蔽章門弟子的成就，實際上名師如果過於有名就往往使弟子們的面目模糊不清。姚奠中先生雖然沒有章太炎那樣傳奇的一生，他的學問大多樸實無華，著作也不多，但他越到晚年自己的個人面目越是清晰起來，他使人們領略到一個深入涵養傳統文化的人的具體表像，像他這樣的文人在晚清乃至民國並不少見，但到了廿世紀八十年代後卻成鳳毛麟角了。他的盛譽很大程度上在於他的高夀，假如他八十多歲就故去，世人恐怕不能注意到他那看似平凡卻神奇書法的內在神韻。甚至他的高夀也能從他的書法中看出來，他的字是壽者的字。話說回來，他的高夀得益於他的書法及其道德文章。實際上，一個人如果涵養中國文化足夠深，那麼學養就具有養生的功能，這個功能並不是所有文化類型都具備的，我們知道歐洲的天才藝術家往往很短壽。
那麼姚奠中先生的字好在哪裡？他晚年那些勉強成形的手書何以受到世人敬仰？
我們說，健壯的青年、妙齡的少女，他們的容貌身材是美麗的。與動物相比，這種肉體美具有強的精神性；但就人類世界來說，人體美的精神性比之他們行為顯示的精神性淡薄。一個人如果以精神活動修煉自己的身心，其精神性就會濃鬱起來，而如果人將自己的身體當作美食與美酒的容器，或者反過來把自己當作牛馬役使，他的精神就會因享樂或勞役而受到壓抑而黯淡。當年孔子拜會老子回來後曾說——老子如龍，當然不是說老子有神通會像想像中的龍那樣飛騰於雲海，而是說他的精神達到了自由境界（中國人對抽象自由觀念的形象表達是——龍）。一個道德修養深厚的人到了老年其舉止不再靈活，容貌也不再如青年人的光華，然而他的精神卻可能超越外表而達到內在的崇高。他的精神當然也是通過他的舉止容貌表現出來的，不過你不能拿衡量年輕人的容貌形體之美麗標準來品評他了，因為道德修煉已使他淘汰了肉體的渣滓，其精神超越了形體，成了幾乎——純粹的精神者。
姚奠中先生到了晚年，令見他的人有如坐春風之感，蓋他的精神純淨，使接觸他的人如洗滌了靈魂。當年豐子愷說，到了馬一浮那裡猶如呼吸了新鮮空氣，即言他呼吸了純淨的精神“空氣”。我們看姚奠中先生晚年的字，你已經不能用評判書法技巧的語言品評他了，見了他的字如對碩儒，他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們唯感到安適舒暢，有一種誦念“阿彌陀佛”的衝動，這都因他道德修養的高深並能將自己的修養表達在其手筆中的緣故。

二、陳巨鎖

我與陳巨鎖先生見過幾次面，見他當面題贈我書籍時揮毫，直感到他運筆的流利。陳先生書法給世人熟悉的面貌是他的章草，偶然放筆作大草書，其章草的韻味依舊濃厚。就書體而論，章草書的表現力並不敵大草，然而章草書體卻有一般行草書不具有的優點——古雅。這是由於章草書體在形成時本來就是從隸書（以及帶隸意的篆書）演變而來，而隸書楷化後的楷書不再有隸書、篆書的古樸風神。這裡顯出陳巨鎖先生藝術追求的主見，一旦發現章草契合自己的審美趣味，便別無旁騖，或者說對其他書體的汲取總是融匯到其章草書中。
實際上，就對古代書法名跡的觀賞而論，現代人比古人所見多多，這是由於近現代考古挖掘的碑帖資料遠超過去時代，加之現代印刷術可使碑帖短時間內化身千萬，比之唐宋以後靠原跡與拓本（閣帖）傳播要方便快捷得多。現代人接收書法信息量多固然是好事，不過由此帶來的消極後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就是造成書法家眼花繚亂，面對浩如煙海的歷代碑帖影印資料，不知從何下手，由於不同的、甚至審美趣味相反的書法資訊不斷湧進大腦，個體精神甚為茫然，反不如古人謹守一家能熔鑄出個人風格來。
我注意到現代女書法家游壽先生對陳巨鎖的評價，她在一封給陳先生的書信中說，看了陳先生的書作很欣喜，章草古雅書風不傳已經很久了，書報上的現代人書作大多不可看。我以為游壽先生的評價是公允的，起碼就當代健在的書法家而論，寫章草諸人或無出其右者。

三、林鵬

山西人寫傅山書法形式的書法家其中最著名者當屬林鵬先生。早年我即注意到林先生的字，他那一筆飛動草書的線條纏繞有令人目不暇接之感。後來聽到有人對林先生書法的批評，認為他的書法缺乏骨力。而我前年到山西忻州，在一個畫店中見到林先生的一張小品，字十分生動，並不缺乏骨力。蓋林先生為山西著名書家，求字的人多而不免應酬，遂給人造成浮滑無骨的印象。從范越偉先生那裡知道，林鵬先生是先秦諸子研究家，尤其對呂不韋研究頗深入，且善於文學語言表述。由此驗證了由林鵬先生書法而獲得的認識——他是一個思維敏捷的人。由於我與林鵬先生沒有直接交往，對他瞭解不多，只能在這裡打住了。

四、范越偉

就與我同一年齡段的山西書法家而論，我最欣賞的當屬忻州書法家范越偉先生了。除了因為很早與他相識，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的書法有一種我很想達到但學不來的東西——稚拙。近現代書法家謝無量、吳丈蜀書法其吸引人之處恐怕多在此二字。范越偉先生書法的稚拙除了他個人先天因素，就是他從古代碑帖浸淫得來。我們看《張遷碑》十分雄強古樸，而仔細玩味不難發現其中的稚拙，即張遷碑有一種兒童般的率真，這正是其筆法、結字法的耐人尋味之處。范越偉先生書法的稚拙韻味是他性靈的一種真實表達，而真實本身就是一種高的藝術境界。反觀當代中青年書法，其失往往是不真實，哪種書風獲獎了他就學哪種，這種書法的機會主義當然也顯現出其聰明，但流弊是浪擲了個人才華、迷失了真實自我。
最近我將范越偉先生新出版的書法集寄贈給幾位友人，大家都說很受啟發，我想很大程度上是由於范越偉先生書法表達了他的真性靈，每幅作品都洋溢出活潑真實的氣息，使欣賞者感受到一股沉著痛快的雄強之氣。姚奠中先生曾評價范越偉先生書法為三晉書壇翹楚，可謂的評。衷心希望老友有更多優秀作品問世。（時2014年9曰22日）